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奁仪录(八月二十四)


陆虎送东西来的时候,  全喜娘正在给郭氏化妆。

        郭氏专注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隔壁三房钱氏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

        原来只要这么一点胭脂香粉然后加两小块粗细棉布和三把羊毛刷就能让自己的气色似换了个人,郭氏暗想:往后有机会倒是也买点脂粉才好,不然,  即便戴头面穿绸衣裳也显不出自己的脸面来。

        李金凤因为裹了脚,挤不过别人,直到现在才算站到了全排。

        李金凤立在炕前热切地看着她二伯娘郭氏的脸在全喜娘的手下由黑变白,  然后在眉眼、鼻梁和两腮几处又添上了深浅不同的红后心里恍然大悟:怪道红枣卧房炕头年画上的美人好看,原来都是由画师这样画出来的呀!

        看到李金凤越靠越近,几乎要挤到自己前面去了,站在一边排队的李玉凤立拉了李金凤一把。

        “金凤妹妹,”李玉凤道:“你站我后面,  等全喜娘给我画好了,就给你画!”

        一想到自己马上也能成为年画上那样的美人,李金凤高兴地点了下头,答应道:“暧!”

        全喜娘撩眼皮看了李玉凤和李金凤一眼,心说:这李家三房三个小姐,眼下看大房小姐李红枣,不管人才还是机会都是最好的,而二房和三房的两个小姐,大的鲁莽,小的慢性——人才都只是普通,  但今儿沾姐妹的光,  能去谢家吃席,  机遇也算是好的,酒只不知往后十年、二十年,她们姊妹三个各自的境遇造化又将如何了。

        李杏花抱着刘茶儿坐在主桌上看着三房血亲,除了李贵银的媳妇林氏外,其他人,连远嫁的李桃花在内,人人都有银头面和绸缎衣裳,独她一人只有三根铜簪梳头和细布衣裳。

        一想到一会儿还要穿着这身去谢家,李杏花便委屈得直想哭:不过一年而已,她咋就突然落魄成这样了呢?

        明明过去一年她比往年都劳作的辛苦,而她家也比往年赚了更多的钱。

        于氏看李杏花脸色不豫不觉皱了眉头,她站起身推说上茅房,然后出门经过李杏花时便扯了她一把。

        李杏花会意地等了一会儿,便借口给刘茶儿把尿出了堂屋。

        李桃花瞧见两个人的小动作不过扯了扯嘴角,便扭过头去和她婆婆继续说话。

        “娘,”李杏花一见到于氏就忍不住诉苦:“您看我穿成这样一会儿怎么去谢家啊?”

        “怕啥?”于氏把李杏花扯到茅房对面的僻静处方低声道:“你的脸就是红枣的脸。一会儿你大嫂若是要脸,少不得要拿她的头面和绸缎衣裳给你穿戴,不然,你就大大方方的去谢家,谢大奶奶瞧见了说不定怜惜你,送你两件好衣裳也是有的。”

        “真的?”李杏花半信半疑:“谢大奶奶能给我衣裳?”

        虽然王氏进门几年,李杏花才出嫁,但两个人却没啥交情。从先前贵中洗三满月和红枣大定小定都没请她来看,李杏花可不觉得她大嫂王氏会借她头面绸衣穿戴。

        “那你以为我身上的衣裳是哪里来的呢?”于氏反问道:“今年枸杞跌价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现家里枸杞收入都在你嫂子手里,我又哪里来的钱做绸缎衣裳?”

        话语间于氏不自觉地带上了对郭氏的抱怨。

        虽然今年枸杞跌价,但今年因为开春施过肥的缘故结的果子个头大收成好——过去两月半家里也收入了四十吊钱,比去年其实也没差多少。

        何况过去半年满仓还每天早出晚归进城卖菜,一天收入也有百八十文。而自八月节后满仓更是加卖了八爪鳌,每天又能多收入一两百文。

        郭氏有这些钱还不够,家常还每每哭穷钱不够使,恨不能把她手里仅剩的一点粮食钱也要过去,简直贪得无厌。

        李杏花抬头看着于氏的银头面,迟疑问道:“娘,您这银头面是新买的吗?”

        闻言于氏便觉得生气——李杏花不信她的话不算,还想她银头面的主意。

        于氏觉得她有必要打消李杏花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当下冷笑道:“是新买的!”

        “杏花,为了这回去谢家,满仓满园给他们媳妇都买了银头面,你爹知礼,说媳妇不能越过婆婆去,便也拿钱给我置了一套。”

        “杏花,这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女婿今春卖芦蒿挣了不少钱,你在家帮衬家务,你让他给你打一套银头面也是该的。”

        “我前两天进城经过你们大刘村,看你们村女人日常拿银簪梳头的可不少!”

        李杏花……

        因午后有事,今儿的席开得比一般早了两刻钟。

        正吃着饭呢,主院里的妇人们又听了到客堂传来吹打声。看众人都住了筷子侧耳倾听,王氏笑道:“想又是谢家来催妆的。咱们且只管吃喝,横竖真有事会递消息进来。”

        女人们听说便依言继续吃喝。

        李满囤家的喜宴菜色极好极足,红烧肉、白切羊肉一碗都有一斤的肉、鸡鸭也都是整只地上桌——能确保每个人都能吃上一个鸡鸭腿或者一个鸡鸭翅膀。

        虽然现今族人们的日子比往年富裕,但族里女人,即便是熬到于氏这个年龄辈分的女人一年到头也很少能吃上鸡腿、鸡翅——都省俭给男人和孩子们吃了。

        至于鸭腿鸭翅,那更是想都不要想——自从去岁鸭蛋涨价后,族里现有人家养鸭,但鸭子都要留着下蛋,又哪里舍得杀吃?

        因此当下几乎所有人都吃得满足。而待想到往后两天都还能在桂庄吃席,可以把鸡腿鸡翅鸭腿鸭翅轮换吃个遍,更是止不住地欢喜。

        红枣因不想再次被人围观谢尚送的情诗和东西则一直竖着耳朵留意客堂那边的动静。

        果然吹打停了没一会儿陆虎就捧着匣子进院来了。红枣看陆虎把匣子交给四丫,然后四丫再捧进了堂屋,便抢先使了一个眼色给四丫,四丫见到脚步一转便把匣子悄无声息地捧进了红枣卧房。

        红枣眼见四丫卧房出来,而主院妇人们忙着吃席都没留意到四丫的动作不觉舒了一口气,心说:俗话说“事不过三”,而这谢家的催妆礼都下四回了,也该差不多了吧!

        饭后红枣借口回屋方才悄悄地看了梳妆台上新多出来的一个雕着荷花芦苇和鸳鸯的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的花笺上又是一首五言:

        “芙蓉初出水,蒹葭未经霜。

        相逢在总角,与子结鸳鸯。”

        再次叠起花笺,红枣看到盒子里装了绿色茉莉香、玫色玫瑰香、黄色桂花香和白色梅花香的四块胰子,不觉心说:这谢尚年纪不大,花样却多——送个洗澡用的肥皂还要套个鸳鸯戏水的典,真是够了!

        明霞院里刚收了碗筷,云氏想想不放心便问谢子安:“大爷,尚儿自己一个人写催妆诗,真能行?”

        谢尚虽已学过对韵,但催妆诗不是一首两首,云氏担心儿子年岁小,一个人吃不住。

        “行不行,”谢子安把手里的擦脸巾丢给丫头,自己不负责任地往炕头靠枕上一倚,半合眼道:“现不都按时辰送过去了吗?”

        “送是送过去了,但里面到底写了啥,合不合适,尚儿不说,咱们也都不知道啊!”

        “你想知道,直接问尚儿不就行了?”

        云氏……

        “行了,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几首催妆诗而已,难不住咱们尚儿。再说,李家有人懂诗吗?”

        云氏……

        “啊——,”谢子安抬手捂住一个到嘴哈欠:“趁现在人还没来,我再睡一会儿。”

        “这乡试的号子房比县衙大牢还不如,狭仄不说,硬木板当床,连捆稻草都不给——硌得我几宿都没睡,唉,回来都这些天了,我还是觉得乏!”

        谢子安养尊处优惯了,乡试考了九天,睡了七天的硬木板,便就觉得自己吃了人间极苦,自从府城坐船一路躺回来后便见天地躺在明霞院主院炕上理直气壮地跟云氏要东要西,无病呻吟。

        偏云氏就吃谢子安这一套。闻言云氏即殷勤说道:“大爷,你且歇着。妾身给你捶捶腿,你看看是不是能松快点!”

        “嗯!”

        至此谢子安方满意地合了眼。

        五福院里谢福给谢尚通告了一回后晌“迎嫁妆”和“谢嫁妆”的安排后叠好手里的日程字贴笑道:“尚哥儿,现才午正,您还能歇半个时辰。”

        谢尚点点头,候谢福走后连鞋往炕上一倒,怀瑾和绎心两个小厮见了赶紧过来帮忙脱鞋子。

        谢尚身边伺候的丫头锦书、灵雨等人八月节前便都搬回了明霞院西院,现五福院这边跟谢子安青云院一样只用小厮伺候。

        酒席临近尾声的时候,席位安排在主院东西厢房的妇人看到王氏进来言说男人们这就将进来搬抬嫁妆后一个个都兴奋得跑出了屋,站到了房屋的前廊上——万两银子的嫁妆啊,谁不想靠近细瞧瞧?

        果然没一刻,妇人们便看到桂庄的余庄头高喊着“一,一,一二一”这个简单新鲜但听着极带劲地号子领着两队穿着一色蓝布衣裳腰扎红布带的汉子打头走进来,穿过院子,进了后院。

        妇人们都是头回看见这样的行进方式,受气势所染,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接着又是两队一样的队伍,然后又是两队……

        如此前后足过去了有六回,整十二队人后,妇人们才看到李贵林打头领着同一辈的兄弟进来。

        看了刚才统一步伐整齐行进的队伍,现再看族里年青一代散乱无序的队形,族里妇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贵林,”有人叫道:“你咋不喊号子啊?”

        有人附和:“是啊,贵林,你喊两声‘一二一’听听来!”

        李贵林……

        眼见李贵林不开口又有人喊:“贵林,你该不是不好意思了吧?”

        “贵林,你这样不好意思可不行,现你不练,一会儿进城十里路,围看的人更多,你要咋整?”

        “是啊,快喊!”

        “对,喊啊!”

        ……

        “看啊!贵林真不好意思了啊!脸红了啊!”

        “哈哈……”

        李贵林……

        难得看到李贵林的窘态,红枣站在堂屋门前的前廊上也禁不住哈哈——李贵林是族里少有的清俊男人,族里妇人不分年龄日常都喜欢拿他打趣。

        这世虽然男女大防,礼教森严,红枣边笑边想:但只要有三个以上的妇人联手就能公然调笑男人——这果然是前世歌里唱的“团结就是力量”啊!

        好容易穿过主院,李贵林下意识地擦了把额角,然后方低声道:“咱们十几个人就抬一个奁仪录,虽然肩头上不重,但也要相互配合好一起起步一起停才行。”

        “贵林哥,这奁仪录到底是啥啊?”李贵银不耻下问:“我就听满囤叔说奁仪录、奁仪录,一点也不知道是啥?”

        “其实就是嫁妆单子,然后裱糊得好看一些!”

        “啥?”李贵银惊呆了,不敢相信地问道:“就一张纸,让我们十几个人抬?”

        “这不是照顾咱们一会儿还要吃席吗?”李贵林解释道:“所以满囤叔把重物件都安排给庄仆们抬了!”

        爱惜地掸了掸身上的绸衣裳李贵银感叹道:“还是满囤叔想得周到!”

        红栏杆、绿屋顶、四周有牡丹、月季、梅花、荷花、桂花等绢制的百花做装饰——看着眼前有轿子那么大的一个披红挂彩的五彩亭子,李贵银回头问李贵林:“贵林哥,这就是你说的嫁妆单子?”

        李贵林先也只是听说,现在看到这个轿子样的彩亭也是意外。他仔细地瞧了瞧,然后在五颜六色的百花中找到中间的红匣子道:“看见那个红匣子没?嫁妆单子就那拿里头了!”

        “贵林哥,”李贵银瞪着两只牛眼问道:“这就是你刚说的裱糊得好看?”

        这那是裱糊啊?李贵银心说:这亭子除了尺寸小了点,都是木竹做的真货,而百花更是绢制的细物。

        “难道不好看?”

        李贵银……

        按八抬大轿的站位,李贵林把李贵金等成年族兄弟的位置安排好,然后又安排了李贵雨、李贵富牵着红布带在亭子前开路,李贵祥和李贵银拉着红布带在亭子后押阵。

        亭子就是看着大,抬起来其实一点也不沉。因对面就是谢家村的缘故,高庄村李贵林这辈的男孩子小时候没少玩过抬八抬大轿的游戏,故而当下由李贵林喊起、走,竟然都做得还挺妥。

        对于李贵林只给安排了拉红带的轻松活计,李贵雨极为满意——他活计不重,却还走在所有人前,如此他私塾的老师和同窗只要今儿来看热闹,往后就知道他是城里谢家大房的新亲了!

        李满囤同着一群吹打进来后,看一切都准备妥当,便站在彩亭前拱了手笑道:“各位子侄,有劳了!”

        话音未落,吹打声随即响起,主院妇人们听到,精神不觉为之一振,心说:来了!

        妇人们翘首以待,结果看到最先出来的却是李满囤——他得去庄门口看着放炮呢,立刻哄笑道:“满囤,你也送嫁啊?”

        “是啊,满囤,怎么是你啊?嫁妆呢,我们来是看嫁妆的,又不是看你的……”

        “满囤,……”

        李满囤生平头一回遭遇族里妇人群嘲调笑,一时有些吃不过劲,赶紧加快脚步跑出了主院,结果招来更大的哄笑。

        哄笑声里,先出来吹打,然后便是李贵雨和李贵富牵引着的彩亭奁仪录。

        “这是贵雨?哇——”李贵雨才刚露头便就有相好的族人推郭氏道:“郭家的,你儿子这身打扮,看着真是文究啊!”

        先拿到绸缎,郭氏原打算给儿子们也都一人裁一身丝绸袍子,但却被李贵雨拦阻住了。

        “娘,”李贵雨如此说:“贵中洗三,谢大爷去桂庄穿戴的是秀才衣冠。我和贵祥现都在私塾念书,受圣人教诲‘温良恭俭让’,穿细布长袍正是本分,并不失礼。而穿绸缎,反倒是与咱们家业不合,显得骄奢。”

        听李贵雨这么一说,郭氏方才歇了心思,然后给李玉凤也只裁了布袍裙。

        此刻看到穿着布袍的长子,气度比旁边穿着绸缎的贵富一点也不逊色,郭氏内心登时充满了骄傲——今儿整个雉水城人都将看到她儿子的出色!

        钱氏也是激动得满脸放光——她儿子今儿搁城里走这么一趟,先前公羊巷的街坊邻居们见了得多艳羡。

        可惜一会儿她去谢家得坐车,不好抛头露面,不然还能让她们瞧瞧到她的银头面和绸缎衣裳!

        至于二房的男女孩子都没穿绸缎,只穿细布,钱氏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二房才刚买了人,根本不敢撒手让买的人一个人上山摘枸杞,郭氏什么都得自己看着,哪有工夫做衣裳?

        听着周围族人对自己孙子的夸赞,于氏心里自是得意——不是元嫡又如何,于氏暗想:今儿红枣放嫁妆,还不是得靠她亲孙子来给扎台型?

        贵中倒是元嫡,可他行吗?

        王氏抱着贵中就站在前廊,周围的议论自也是听在耳里。她目光自李贵雨和李贵富身上扫过,然后低头看看怀里脑袋已完全长圆了儿子心说:她既已隐忍了十三年,便也不在乎再多等十年。十年后红枣圆房,万事自有贵中鼎力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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