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穷途末路】
象城是如何在汹涌的猛涛河中稳稳当当地渡过来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蒙州城墙和防御工事里,无论是搬运器械的民壮也好还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也好,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末日般的绝望。
“还愣着做什么!全军戒备!”谢琅率先清醒回来,咬着牙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亲自拉起钟锤鸣钟以激发军威“人心不能散!防御工事是蒙州最后的防线,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保住!!”
轰隆隆的钟声大响,和府兵们发出的咆哮一道震得整个战场满地生烟。瞎子都看得出来,一旦防御工事被破坏就会万事皆休。为了渺茫的生存希望,每一个俞国人都榨干了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武,一边恐惧地尖叫,一边拼命地将武器朝着敌人挥去。琵沙迦纳的象城受到了未曾预料的最激烈的反抗,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戴仲终于坐不住了,向谢琅告了一声罪便骑上快马,利刃一般地直插战场中心,在那烟尘滚滚的战场上劈开了一条道路。不得不说戴仲作为灵州军营的首官,马上功夫是十分了得的,只见他一骑绝尘入象城,竟然能在灵巧地在那些山峦般的庞然大物之间左突右冲,长枪蛇一般朝着操象手的心口钻去!
操象手大惊之下急忙侧身避开,大象嚎叫一声,两根利刃般的象牙就朝着戴仲挑来!谢琅在远处吊楼上看得心惊胆战,谁知戴仲却像个猿猴似的灵巧,几乎都想象不出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他身体一翻便躲在了马侧,再一翻又坐回马背,手中长枪蛇信般抖出一片银光,顺势朝着操象手的肩背狠狠一拍,巨力加上惯性竟然直接将那操象手从大象身上拍落在地!
“好样的!”谢琅忍不住发了声喊,他知道象城一旦启动起来就不是那么好停下的了,那个被拍落在地的操象手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大象踩成肉泥。只是戴仲要怎么办?继续游击?可就怕他深入象城太多,反受其害!
就在担忧之时,琵沙迦纳座下的那头巨象又嘶鸣起来,戴仲鏖战正酣,猛地一听这似牛似虎的兽鸣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头顶亡魂大冒!这是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他知道不能再继续缠斗了,只得调转马头平伸着长枪,一路拍开前方挡路的蛮平军,疯了似的驱赶着马匹向蒙州城的方向跑去。
刚刚脱离战圈,背后就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地传来轰隆巨响,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颤栗。戴仲眼睁睁看着城门前用来伏击的土质地堡整排整排地塌下去……要知道那玩意虽是临时性的,却也是馋了糯米和石灰垒起来的啊!他骂了声娘,将马力催发到极限,直到一头扎进蒙州城才敢转身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天爷!琵沙迦纳的象城在干什么?!
用“****”已经不足以形容了。黑压压的群象纷纷人立,前蹄天塌地陷地砸下来,每砸一下蒙州城墙就猛地颤抖一下,象吼声仿佛实质性一般扑面而来,里面蕴含的狂躁和暴虐激得人喉头发甜,似乎立刻要俯身呕血!
谢琅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幻想,耳畔的厮杀声又响起来了,刀枪刺破肉体时沉闷的噗噗声、人临死前发出的哀嚎声是那么逼真,他恍惚间看到陆凌霜、方征、戴仲……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倒在血泊里,被巨象举起前蹄,一脚一脚地踩成肉泥……
不!不!不!
不会是真的,那都是迷药带来的幻觉,绝对不会是未来的预演!谢琅再次咆哮着去拉钟锤,他喉咙里发出来的已经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了。可吊楼上的铜钟所发出的声音逐渐淹没在象群的踩踏声中,那一阵阵“隆隆”的轰鸣似乎要把一切吞没……
象城是以“鹤翼阵”的阵型包围而来的,载着琵沙迦纳的头象处在最中心的位置,其余的大象则由各自的操象手控制,戴仲击落的那名只是成百上千中的一人,对象城来说不足为虑。在蛮平军逐渐推进到距离蒙州城墙不到三十丈的地方时,防御工事上就已经站不住人了。象群踩踏带来的剧烈摇晃让八牛弩无法正确上弦,甚至有两个距离城墙边缘太近的民壮在天旋地转中一头栽了下去。
待到能具体看见琵沙迦纳的黄金软椅上精美的雕刻时,象城两翼一直压着阵型的蛮平骑兵终于登场,逐渐向着中军方向收缩,一架架硬木制成的云梯也迅速被组装了起来,只待架上城墙顶部。排在战线最前方的象城是天然的盾牌,往后是一排排举着长枪和弓箭的轻甲骑兵,再往后是刀斧手和长矛……
方征是军伍中人,他看着这样的阵型,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肌肉一阵阵地抽搐。出人意料的,琵沙迦纳是个懂得行军的女王——这代表着这场战役会付出比原本预料中更巨大的牺牲,说明白些,就是蒙州守不住了!
“大人,我们已经……”穷途末路!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只听见城墙底下轰地发出一阵震天战吼,城头上招募的民壮顿时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原地哀嚎着屎尿横流。还未正面接战士气就已经被打压至此,不难想象接下来蛮平军会怎样以摧枯拉朽之势轻松地将蒙州踏平!
“方征!擂战鼓!”谢琅充满绝望的脸上表情狰狞,他是在死撑。方征从他渗血的牙缝中看出来,如果自己敢提一句弃城逃跑,这位以年轻宽厚著称的巡北钦差将第一个把自己架在八牛弩上射到敌军阵中去。
“娘的,投石机呢?!”戴仲像一只须发怒张的狮子一样一脚踹在发抖腿软的民壮背上,民壮手一松,由巨大沙袋充当的投掷物便以骇人的弧度猛地弹射了出去。蒙州本来不该装备投石机这种重型武器,和八牛弩一样,这些都是在陆凌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谢琅凭着记忆中的知识做出来的东西,具体效果无法进行任何实验,可此时那投掷重物所引起的啸啸风声却几乎成为了蒙州人心头的唯一期盼!
巨大的沙袋带着千钧重力砸在蛮平军阵中,一片片地把敌人砸得鬼哭狼嚎。有一个小头领模样的蛮平人运气不佳,正好被沙袋挂中头部,半个脑壳都勒飞了出去,鲜血喷了一丈多高,身子却还在马背上使劲抽搐。蒙州城墙上因为这样的战果而沸腾了一瞬,可那点欢欣鼓舞很快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熄灭了。
蛮平阵列中军隆隆的鼓声又响了起来,象城的脚步也随之再次前进,原本呈鹤翼阵包裹而来的象城变成了一只巨大尖锥的形状,为首的象全身覆盖银色铠甲,在阴沉的天光笼罩下恍如魔神在世,嘶鸣着朝防御工事猛撞而来!
“不好,象城要撞过来了——!!”第一个发出尖叫的民壮转身将逃之时就被守在后方的督军一刀砍下了人头。
戴仲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珠子怒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蛮平来犯,乱我疆域,吾等身为俞国兵将,怎能使敌军在俞国土地来去自如?!你们堂堂俞国男儿,难道还怕了琵沙迦纳那个风骚的老妖婆不成!?”
“迎敌——战!”“迎敌——战!!”“迎敌——战!!!”
出身灵州军营的百战老兵纷纷怒吼,悠长呜咽的角声在蒙州城上空回荡不休,似乎是在为举身投战的壮士们哭泣。
愿苍天护佑我俞国好男儿啊——豁命以赴,共此一死!!
士气终于被调动起来了,五百名灵州军,两万名蒙州府兵,八千名乡丁民壮,蒙州所有的人力和物力都汇聚在猛涛河畔,同时发出了震天的迎战声。谢琅满口都是血腥,站在最高的吊楼上眦目欲裂,他是蒙州的首官,必须站在这里。陆凌霜提来了一张大盾,想把他护卫在强弩偷袭不到之处,可谢琅却执意站在所有人都看得到,也能纵览全局的地方,他要把象城撞击蒙州城墙的那一幕死死地烙印在脑海,把那份屈辱刻骨铭心地牢记一生!
攻守之战进入白热化,蛮平军的云梯搭了上来,密密麻麻的敌人如蚂蚁噬树般爬满了城墙之时,象城也终于一头撞在了防御工事上,一下,两下,三下……天崩地裂般的摇晃当中,突兀地“哗啦”一声巨响,由细沙、石灰、糯米浆和大块青石构成,耗费无数人力修建起来的防御工事终于承受不住巨力而坍塌,蒙州城瞬间陷入了失守的边缘!
“投石机上!!给老子把油料都泼下去!烧死他娘的蛮平贼!”戴仲咆哮着下令,一个个巨大沙袋再次被投掷出去,依然是风声凌厉,却对天然盾牌般的象城几乎毫无作用!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兵狂吼着和已经爬上城墙的蛮平人厮杀,身中数刀后抱着敌人一起滚下墙头,落在下方枪林一般竖起来的,白惨惨的象牙上。
多锋利的象牙啊……老兵的肚肠就热气腾腾地挂在上面……
“啊——!!”谢琅看着戴仲发狂,也忍不住弯下腰痛苦地嚎叫,那是怎样的痛彻心扉!他一把揪住身后的人吼道,“方征,赶紧带着我的虎迸卫增援!分三十人去填装沙袋!一定要把防御工事的缺堵上!!”
“明澶,你去帮戴仲……”
“我不走。”陆凌霜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发出骇人的寒光,“我若离开你身侧,你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说着长刀一挥磕飞向这边射过来的一只弩箭,谢琅这才发现他手中的大盾上已经密密麻麻插满了箭。
谢琅无话可说了,他泪流满面地摇晃了几下,几乎快要站不住身形。
放眼望去,尸横遍野,血肉横飞。到处皆是一片血红,白森森的断骨就像盛放在地狱里的优昙陀罗,还有无数的伤者倒在地上呻吟惨嚎……
英雄三尺怀中剑,践作风霜土与泥。可怜一江猛涛水,尤悬幽天唱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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