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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兵以诈立】


  夜幕四合,西市内,属于安京百姓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灯火辉映下,这边有赤发色目的番人开始杂耍,也不知他是如何将那柄还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长剑整个吞下去的,过了一会儿又从喉咙里拔出来,向围观百姓展示一番自己嘴里有没有伤;那边有身轻如燕的小娘子口中叼了根细竹棍晃晃悠悠地支起一个圆肚子大瓶,不仅要撑住了不倒,还要走在离地三尺来高的细绳上,叫人实在为她捏一把冷汗。若是逛累了,左手边热乎乎的油煎包子和兔肉面正出锅,右手边香喷喷的蜜豆藕粉和大碗儿茶随时都能端得上桌……

  “这位壮士,恕我直言,您近日似有凶兆呀。”远离热闹人群的昏暗角落内,一身穿黑白百纳道袍的中年道士突然拉住了过路人的手,粗略观察一番他的掌纹后,摇头晃脑地掐算起来“震上兑下,此乃雷泽归妹卦。象曰: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啊呀,此乃百灾丛生,下下之卦呀……”

  “神棍子瞎说什么!?”被他拉住的白面汉子大怒,声音居然如妇人般尖细。

  中年道士拦住了不让他走,大声说道“壮士莫走,我不为钱财,只为救你一命而来!归妹一卦初时有悦,不久反凶,祸害随至。若我没看走眼,您是为个女子的事情奔波吧?”

  白面汉子闻言一怔,神情阴鸷下来,望向中年道士的眼神中杀气顿生。那不知死活的道士却似不察,脚下踏起禹步,念念有词“归妹。征凶,无攸利。此卦为兑宫归魂卦,占得此卦,天地不交,闭塞不通,有殃有咎,无始无终,所作不顺,百事不利……壮士若肯听我一句劝,此女之事不可继续追查了,否则必定有性命之忧呀……”

  “哎,你们看,是云德真人在批命了——”就在汉子暗中运起掌力打算将这满口胡言,纠缠不休的道士击倒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百姓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汉子与道士两人身上。

  有好事者连声大叫:“喂,你这人好生无礼,还不快谢云德真人!”

  “人都知道他算卦极准,一般还真不给批命!您可有福气了!”

  “就是,都说千两黄金不卖卦。年轻人可别不信,老妇人头月里刚求云德真人批了字,这会儿儿媳妇真的生了个大胖孙子!”说这句话的老婆子手里还挎着菜篮,里面装满了鸡蛋,笑得脸上褶子仿佛菊花盛开,“来,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吃个鸡蛋沾沾喜气!”说着便向人群发鸡蛋,引起一阵哄抢。

  白面汉子被数十民众推搡地站立不稳,被人潮携裹着不由自主地朝着偏僻小巷里去。他还想抓住那个诡异的道士问个清楚,可那“云德真人”却突然挤眉弄眼地对他一笑,黑白百纳道袍在人群中一闪即逝……

  “小十六,你还真会批命?”王焕最近靠天魔果赚的盆满钵满,本想豪气地赏这大街上批命的神棍几张银票,好好摆阔一番,结果对方也从怀里摸出两根金条一把银票,那副毫不在乎的表情似乎倒是在反讽王焕没见过世面。

  “你以为我外出游学,学的是什么?”屋内,中年道士“云德真人”麻利地脱下道袍,又卸掉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清闲贵人的年轻俊脸。再以奇怪的方式伸展胳膊腿脚,只听得他周身关节处几声“咯哒”,居然生生长出一节来,恢复了原本的高大身形。“我曾游学往天下山川佛庙道观,术数杂学不说精通,也能称得上尽熟于心,忽悠个把乡绅富户还不在话下。”

  王焕上去掂量那金条,居然不少于自己卖一批天魔果的纯利,不由酸溜溜道“好你个神棍子,不声不响倒是发了财。亏得我做下这等断子绝孙的恶事,居然也不比你张口胡扯赚得多些。”

  但挑拨风云,散播流言,引导民舆……若真如王焕说的那般是张口就来,云伐又何苦连缩骨术都用上了去扮道士?左肩疼得厉害,这是因为筋脉因被错位的骨骼压迫所致,云伐叫人送了烫水浇洗患处,又从暗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鹭嘴官过目——那张纸柔软洁白,不难看出是宫中才用的上好熟宣,跃然于纸面上的是一只正在扑蝶嬉戏的狸猫图,看着应该是妇人刺绣用的花样子。正是与之前那白面汉子错身而过时,从他怀中探取之物。

  “狸猫……有意思。”王焕若有所思,将那张宣旨仔细叠好收起,再从怀里掏出虎耳送来的秘信与印章信物一道放在桌面,严肃道“安京大局已成,十七爷命你即刻启程赶往蒙州驰援谢琅,沿途已有三千名白鹭凫鸭暗中行动。。”

  三千白鹭凫鸭,已经是安王手下半数人马。听到这个数字时,云伐的眉头不由皱紧“蒙州已经凶险到何等地步了?”

  “这本就是一步险棋……但愿谢琅小书生还能活的下来。”王焕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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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上,恕奴才无能。奴才赶到时那女子已经被人灭口,尸身还是热的,显然是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宣室宫冰凉的地面上,宦官垂头跪地,正是之前夜市上那白面汉子。此时他身体微微颤抖,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缎子面高举过额,心惊胆战道“那女子临死前,将此物抱在怀里死死攥着……”

  崔始阳拿过那张缎子面,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狸猫扑蝶绣样——黄白相间的滚地锦狸猫伸着粉嫩的肉爪,跃向半空一只斑斓蝴蝶。绣样细密的针脚经过年岁的打磨已经变得有些毛躁了,却不难看出当初有多么活灵活现。

  为何这张图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今日遣人暗中大索这张图样的来源,发现竟然是来自司衣。少府花了一个上午查阅陈年档案,才查出最初是来自灵簪阁的宫人。

  灵簪阁,那是一间早已封闭的宫殿。早在先帝殡天之前,便已经是个无人的所在,巨大的铜锁紧锁宫门,偶尔路过时,还能从门缝中看到院内长满萋萋野草,已经成为了野兔老鼠的乐园。更有数十只漆黑的乌鸦长居在楼阁,见人就发出呱呱的刺耳哑叫,叫得人心底发毛。

  早年间灵簪阁也是个金碧辉煌的所在。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旧事了——先帝刚刚登基不久,曾为利益与蛮平国王室联姻。蛮平嫁过来的那位,虽说不是正统王室血脉所出,却也是在宗亲中挑选了最温柔貌美的,封了公主号送过来的。

  说起这位公主,安京都内的老人都有印象。蛮平国力强盛,送公主和亲的排场如何之大!听说红妆队伍铺开数十里路,这一头都进了皇宫,另一头才刚进安京城门,气派无双。只是公主本人似乎并不愿意嫁到俞国,披头散发,身穿一袭奔丧似的白麻布就进了后宫,先帝大怒之下,大婚当夜连灵簪阁的门都没有入。

  后宫中的女人一旦失去宠爱,便如同一只落入虎狼窝的绵羊。那公主到底为自己的幼稚行为付出了惨痛代价,被其他宫妃合起力来逼上绝境后,终于学会了乖顺老实,学会了低俯做小讨好先帝……男人的征服欲得到了满足,先帝不吝于伸伸手将她如爱宠般高高捧起,甚至开着恶毒的玩笑,因她穿着一身白麻布嫁人,便将这蛮平公主封为“晦妃”……

  晦妃接过封号的圣旨后当场便气得昏倒,太医署过来查看后才知道她有了身孕。按理来说母凭子贵,她本该将这孩子当成命根,重燃生机才是,却不知为何更加地郁郁寡欢,最后积忧成疾,怀胎十月生下一个死胎,人也跟着没了。从那之后,灵簪阁便没落下去,先帝命人封了门,宫人也被遣散,往日繁华恍如过眼云烟,再也看不到了……“那女人的身份确定了?”崔始宸磨拭着狸猫补子柔软的缎面,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宦官不敢说寻物的绘样丢了,咽了口唾沫,颤巍巍道“是,让宫中老人确认过,那死去的女子正是往日灵簪阁晦妃身前的近侍。圣上放心,奴才手下干净,不会叫人泄露一丝口舌。”

  “这么说,知道此事的人都已经灭口了?”

  “是,是……”宦官把头深深地贴在地面,声音中忍不住带了哭腔“圣上,圣上奴才是您最忠心的一条狗,求求您饶奴才一命!!”

  崔始宸哼笑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当朕是昏庸暴君吗?你是为朕效死办事的,朕要又为何要为难于你?”宦官顿时大喜过望,连连磕头“是!是!谢圣上饶命!奴才留着小命继续为圣上做牛做马!”崔始宸扶着额头朝他摆了摆手,他心领神会,便再次叩礼下去了。

  斜瞥着宦官走出殿门,崔始宸口中轻唤了一声“乙二”。顿时窗口掠过一道冷光,板上钉钉,那宦官明天就会被人发现失足落井溺毙。一个死人不用再管,崔始宸低下头继续细看那张狸猫补子。良久过后,他手下一顿,皱紧眉头拿起一旁的灯盏。在灯火的照耀下,刺绣狸猫的胸口部位隐隐有流光出现,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发现那里有几条隐秘的银线恰好组成一个“厌”字,顿时悚然大惊,手下一抖便将灯盏摔落在地,滚出一地烈火!

  “圣上,息怒。”从梁上无声飘下一人,用披风将火焰盖熄。

  崔始宸的胸膛剧烈起伏,数息过后才强自冷静下来,对心腹问道“甲一,南夷国的雷鸣稚些,还有多久抵达安京?”

  “回圣上,探马来信六日之内将会抵达。”甲一低声回答,“近日安王阳的车架昼夜不停,回京时间或将与雷鸣稚些向撞。”

  “……也好。”崔始宸扬手将狸猫补子撕碎,声冷如冰,“安王阳一死,崔家便再无一个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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