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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花前月下


  关天赐道:“我使竹棍与五行拳门的人斗着,刚使出一招,却听静芳说道‘哼!你刚刚使的那招花前月下,普天之下只有我家的剑法里有。你敢说你不是偷用我家的剑法?’”

  “她要是不说出来,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花前月下。我心中想‘她家的剑法之中,原来还有花前月下这等香艳的招式,真个是叫人大开眼界了。’她说我是偷她家的剑法来用,我倒承认。我便问道‘姑娘,请问你家的剑法是什么剑法,怎么会有花前月下这种招式?’”

  “她听到这话,颇不高兴,反问道‘花前月下怎么啦?难道不好听吗?’我全靠借用她家的剑法,才保住性命。在那种情况下,我相信换作旁人,也绝不会拂逆她的心意。我便说道‘好听,当然好听,不过有点儿、、、、、、有点儿暧昧了。’她满脸不屑地说道‘哼!那花前月下分明就是一招剑法,哪有什么暧昧?你们这些尘世凡人,一看就是受世俗沾染太重,脑袋里早被红尘俗情塞满了,一个个都是蠢物俗物。你不懂得领略花前月下的静雅之美,反而说什么暧昧,你简直就是在糟蹋我家的剑法。’她越说越激动。又朝我喊道‘你给我快快停手,这路剑法高致典雅,岂是你这样的浊物使得的?’”

  萧爻嘿然一笑。道:“那位丘前辈倒也较劲得很啊。似乎她家的剑法高雅别致,只有神仙能使。其他人在她眼里全是俗物,不配使她家的剑法。哈哈、、、、、、。天下哪有凭雅俗划分剑法的道理?”

  关天赐听到这话,像找到知音似的。接道:“谁说不是呀。天下的剑法只有高低快慢之分,却从来没有雅俗之别。她认定自家的剑法高雅,就不把别家的剑法瞧在眼里,这全然错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萧爻莞尔一笑。道:“前辈,那你就停下了吗?”

  关天赐道:“我哪敢停啊,五个人围殴我,我要是停下来,还不等于找死?不管她说什么,我照样按着记下的招式,一招一招地使。”

  萧爻道:“丘前辈还叫你停下没?”

  关天赐道:“我那时与五名五行拳门的人斗着,情势紧迫,她虽然嘴上说着不可使她家的剑法,但也没真的阻止。她在一边看着,专门挑我毛病。我的第二招还没使完,就听她唉声叹气,扰得我心神不宁。听到她的叹息声,我以为哪里使得不对劲了。关心则乱,这话果然不假,我的心神这么一分岔,手上慢得半刻,便多挨了四五拳。我还没来得及怪她。她倒抢先说道‘说你是蠢物,你还不信。这招风花雪月,本是浪漫至极的招数。意在先招在后,使这招剑法,心中须得时时记着临风而动,待雪而舞,才合得上剑法的真意。你抢着下地狱啊?使得又快又狠,压根就没沾到浪漫的边,完全违背了剑法的旨意。”

  “听她如此指责,我当真哭笑不得。我便接道‘我原本就没学过这劳什子剑法,更不明白什么花前月下、风花雪月里隐含的许多花样。我不过是见你耍过,依着你的样子,照猫画虎使出来,恐怕身法手势都还欠妥,如何能懂得剑法的本意?’”

  萧爻心下明白,关天赐若不说完这段故事,心思势必收不回拢,便不会安心地将那玄月剑法传授。好在萧爻的性格向来随和,晚点儿学到剑法,也不在意。这时却道:“前辈这样说,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关天赐满脸委屈地瞧着萧爻。道:“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

  萧爻看到他的脸色,便可猜知丘静芳定然没什么好话。道:“丘前辈行事常常出人意表,晚辈可猜不到了。”

  关天赐回想着八十年前摩天岭下的往事,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静芳专门挑毛病,对我很是不满,无论我的理由有多充分,她都不肯依饶的,当时她是这样说的。她道‘你承认自己愚蠢,那是对的。可你不设法使自己变聪明,却找这许多理由来解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提醒你,是出于好心,怕只怕你愚蠢不开悟,领会不到我的用意,我可算白费唇舌啦。哎、、、、、、!庄子曰‘夏虫不可语于冰者,井蛙不可语于海者’。我丘静芳碰到你,有感而发,务须补上一句‘蠢物不可言于智也’。她借题发挥,又将我大大地讥讽了一顿,她才舒心适意地笑了。”

  萧爻笑道:“前辈,你没有还嘴吗?”

  关天赐叹了口气。道:“哎!虽说她不留情面地讥讽我,可她不算我的敌人。五行拳门的人想要我的命,才是我真正的敌人。跟五行拳门的人相比,她的讥讽就微不足道了。再者,她引经据典,纵是讥讽,亦无半句粗言俚语,我听了之后,并不着恼。我转头向她看去,见她满脸骄矜,微露喜色。我突然感觉到,不管她贬斥也好,讥嘲也罢,只要她在旁,能听到她的笑语喧颠,哪怕面临再大的凶险,我也觉得心里踏实。”

  关天赐说的这番话深情无限,萧爻凝眸望着关天赐,见他面色沉着,神情安泰。显然这话乃是由心而发,句句出自肺腑,并非为博取信任,故意捏造的虚假之言。也只有对深深爱慕着的人,才会如此深切地依恋着,并愿意以最宽厚的襟怀去包容。关天赐顿了顿,又道:“只听到一声清亮的笛声穿林而来。静芳叫道‘爹,你回来啦。’一个苍老的声音沉沉应道‘我在山崖外面,就听到你的大嗓门了。’跟着便看到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翩然而来,那老者约五十七八岁,鬓发斑驳,黑发里已现几扭斑白。他精神矍铄,神态安闲,手里拿着一根玉笛。正是静芳的父亲,也是我的授业恩师丘辛志。他问‘怎么来了这许多人?’静芳向我指了指。说道‘他们要杀他,不知为何,追到我们家里来了。爹,你注意他手上的竹棍,他使的招式,像不像你教我的剑法。’”

  “我在打斗之中,却也留意到他们的对话。听师傅说道‘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我辛苦创出的百花剑法,要真成了这个样子,那还不叫天下人笑歪了嘴巴?岂有此理!’师傅批评了一通,又道‘百花剑法是我的独创,自创立以来,还不到两百天。在此之前,我从来没遇到过那小子,也排除了将剑法传给他的可能。阿芳,那小子怎么会使我的百花剑法?这就有点怪了。’”

  “静芳说道‘我在石滩边使过几招,亏他记性超凡,见过之后,竟然记住了。但他只记得样式,至于剑法的名称,招式的名头,他一概不知。’丘辛志听了后。说道‘她只见你使过,就能记住样式。这小子的武学天分可不浅啊。’”

  关天赐说到此处,略觉欣慰,事情虽已过去了八十年,八十年前当他听到丘辛志赞扬他武学天分高时,他心下快慰。八十年后,他复述这事,那欣慰之感与八十年前仍不差分毫,关天赐急着要将这份欢欣与萧爻分享。说道:“从那时候起,师傅对我青眼有加。得他赏识,我自然心中欢畅。但我就算能运用几招百花剑法,也不足以击退五行拳门的人。我将静芳使过的几招使完之后,很快露出破绽了。五行拳门的人揪住破绽,将我痛扁了一顿,师傅出手将他们赶走。”

  萧爻道:“关前辈,那丘老前辈就收你做徒弟了吗?”

  关天赐道:“我被打成重伤,师傅收留我,我留在鹅溪之畔养伤。我的伤势痊愈之后,师傅以三大疑难来考验我,通过了三大考验,行过了拜师之礼,师傅才正式传我剑法。哎!按年龄来算,我比静芳长两岁,也就成了她的师兄。静芳向来刁顽,对这事她可不大欢喜,一度恼了好几天。全仗师傅一力住持,我又去俯就,对她说明,虽然做了她的师兄,但还是她大过我。我向她提议,当着师傅的面时,我是师兄。只有我跟她时,我是师弟,她听了后,才算平息下来。”

  “从那时起,我留在摩天岭下学剑道,十年后,师傅溘然长逝。在他临终之前,对我敦敦告诫,他的话,我至今仍然记得。他说‘人能同时兼有善念和邪念,善念向佛,通往天国;邪念向魔,通往地狱。你既传习我的剑道,更须秉承我的志愿,时时不可忘却扬善除恶。我今远离尘世,不能看着你行侠江湖,言尽于此,慎之戒之!’由于他老人家的溘然长逝,留下了许多剑法我没学透。我醉心剑道,就像着了魔。越是没学透彻的,越下苦功钻研。”

  “我刻苦钻研剑道,盼着功夫有成,将来去江湖上行侠仗义,除恶扬善。心中存下了这份宏誓大愿,若不加施行,不去办到,我便会寝食难安。然而,由此一来,于身外之事物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了。”

  萧爻听到此处,也就渐渐地明白了关天赐所深感遗憾之事。

  关天赐内力高深,气脉悠长,但说了这许多话后,少不得稍作歇息,他缓了口气后。说道:“至今追忆,我忽然想起,那时师妹的脾气好像很大,像是有许多烦恼愁思,不如意之事骨鲠在喉,欲待一倾。偏生我那时醉心武学,满脑袋里想的是学成剑道之后,如何在江湖上锄强扶弱,扬名立万。这痴念一旦滋生,便落在生根,势难除掉。这样一来,对师妹的忧思未免置若罔闻,对师妹的愁绪也就置诸脑后了。”

  “我有空闲时,师妹常常对我说‘师兄,依你我的修为,江湖上还有谁能是我们的对手?不如不练剑了,我们出山闯荡江湖去吧,咱二人联手,不出几年,便成了名动江湖的关丘二侠,那也不错呀。’我自认为修为不够,还不足以名动江湖。我便说道‘师妹,咱们长在深山之中,不知江湖上人才辈出,以咱们现有的武学修为而论,顶多能算得一二流高手。倘若此时出山,遇到真正的高手,被人家打败了,非但英雄豪侠做不成,说不好还有性命之虞。我败了,对我而言那没什么,但师傅的名声也给我弄遭了。’”

  “师妹又道‘师兄,你既然不想出山,那咱们就永远不出去了。江湖是个什么样,我才不关心它呢。什么英雄豪侠,我才不在乎呢。不去江湖上奔波,对我有益无害。咱们就永远留在摩天岭下,做一对、、、、、、做一对、、、、、、。’师妹说到这儿,忽然间双颊云红,就没再说下去了,我那时心思只放在剑道上,却没注意到。这许多年以来,我老是在想,师妹说的到底是做一对什么?”

  关天赐忽然转头,凝望着萧爻,恳切地问道:“萧爻,你比我聪明,你倒是帮我想想,师妹当年说的做一对、、、、、、。到底是做一对什么?”

  萧爻回道:“据我想来,丘前辈所说的做一对的后面,八成是神仙眷侣。”

  当年关天赐被丘辛志收入门下,与丘静芳成了师兄妹。两人情义深笃,丘辛志虽未曾明许,却已然将关天赐当作了丘静芳的夫婿。关天赐是位至诚君子,加之醉心剑道。与丘静芳相处了十余年,未尝有过半点越礼之举。

  丘静芳见关天赐痴迷武学,又是那等笃厚的君子,在两人的关系上,丘静芳常是主动的。她对关天赐所说的做一对、、、、、、。原来在丘静芳的心里,她本来想说的是做一对神仙眷侣,再不然就做一对村夫村妇,在那山水之间,世俗之外,恩爱白头。可当她说到做一对、、、、、、,忽然之间羞涩了起来,后面的话便没再说出来,她本意是盼望关天赐能知晓她的心意,哪知关天赐稍不留神,竟忽视了这最为重要的一节。

  关天赐后来想起时,常常独自深思,终归没能想到。事隔多年,从萧爻的口中听得是做一对神仙眷侣,他猛然惊觉,一拍脑门。大叫道:“神仙眷侣,师妹、、、、、、师妹、、、、、、。你原是想跟我做一对神仙眷侣、、、、、、。”一时之间,悔恨、悲伤、自责、遗憾、、、、、、诸多情绪蓦地涌上了心头。

  关天赐跳了起来,向着海边的山崖挥掌拍出。他近百年的修为,内力浑厚无比,一掌拍出,便击得山崖猛地一震,跟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石片唰唰唰地掉落下来。他神色沮丧,一边高声喝道:“我纵然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却让师妹从我身边溜走,天下无敌又有什么用?”

  关天赐年近百岁,他与丘静芳的事已过去了七八十年。直到此刻,他才如梦方醒,真正地明白了丘静芳当年的深情。他一生痴迷于剑道,从未领略过爱情的滋味。直到七八十年后,他才知道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有一个深深地爱慕着自己的人。人生的最大的遗憾并不在于得到之后再失去,而在于因隔膜而错过。人生最大的遗憾并不是因隔膜而错过,而是错过之后,却才知道曾被深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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