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线衣和对襟棉袄
姚远下午下班回来,抗抗就把张顺才来过的事和他说了。
然后说:“他还是想把小慧弄过来,我又不敢得罪他,只好留了个活口。”
姚远低着头,坐在炕上不出声,好久才叹息一声说:“他还是怀疑闹鬼的事情呗。”
抗抗就说:“让我看啊,他不是怀疑闹鬼,他是怕你妈。你妈跟他有仇啊。我都觉得,他都会认为你妈没死,就躲在这个院子里的某个地方!”
姚远就看着她笑,然后说:“抗抗,你越来越聪明了。”
抗抗就有些得意,骂一声:“去!我本来就聪明,用得着你夸我?”
姚远就问她:“跟了我,不能进厂当工人,你后悔吗?”
抗抗就摇摇头,半天才说:“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愿意和你在一块儿。”
姚远问:“哪儿不一样啊,是不是我是傻子啊?”
抗抗再摇摇头说:“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一样。”
姚远说:“你举个例子,比如说?”
抗抗想了想说:“比如说,你故意装傻,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还比如,你有那么多本事,就是不肯用。可是,你总有办法,让咱们都过的好好的,把我从农村弄回来,还能让美美去上大学。”
说到这里忽而就笑了说,“原先我觉得我妈就是个老母鸡,张着翅膀,护着我们姊妹俩。现在,我怎么觉得你也是个老母鸡了呢?”
姚远就苦笑了。他二十一世纪的许多理念,不是抗抗这个年代的人可以理解的。
想想就说:“这个世界,总是在不断向前发展。现在觉得对的东西,过几年你就会知道,不一定对。”
抗抗看着她,一脸疑惑。
姚远知道她不懂,就说:“反正你记着就行了,我不是有本事不用。是有的本事吧,其实看着有用,以后不见得有用,展示的多了,反而是麻烦。而有些本事呢,将来会有大用,我们必须学好,学精,牢牢掌握住才行。”
抗抗就问:“那你说,什么本事有用,什么本事没用啊?”
姚远说:“我工厂里的本事,将来就没用。现在也只是一种应付一些人,为咱争取点利益的手段。展示的多了,哪天咱们不想干了的时候,反而是个麻烦。”
抗抗理解不了,这工厂里的本事,别人想学都学不会,怎么到他那里,就变成麻烦呢?
她就又问:“那你说,什么本事有用啊?”
姚远说:“你做衣服的本事就有用啊,你得练到给你个衣服外形的样子,你就能推理出布料怎么裁,怎么做出一模一样的来才行啊。”
抗抗说:“你还想让我做一辈子衣服啊?将来有当工人的机会,我还是进厂当工人。干这个,看病和福利都没有,将来也没有单位给发退休工资啊?”
姚远就摇头:“将来,你不一定要做衣服,你可以管着好多做衣服的人啊。他们工作为你挣钱,你只要知道怎么管着他们就行了。你有钱了,好多好多钱,还在乎看病和退休工资啊?”
抗抗想想就笑了说:“那不成资本家了?不用做到那一步,我就得给抓起来了。”
姚远也笑,然后说:“你要相信,社会在变,那一天早晚会到来的。咱们的梦想,就是成为资本家。”
抗抗说:“你那不是梦想,你那叫做梦,反动思想!”接着就看看手腕上的梅花表说,“不跟你说了,我妈要回来了,我得做饭了。”说着就慌慌张张出门。
姚远就在后面喊:“我给你买的皮鞋呢,你怎么又不穿了?”
抗抗边走边说:“我在家里穿皮鞋,我有病啊?”
在窗子里,看着抗抗跑出了院子,一股柔情就从姚远心里升上来。
这个时代的人们,和他的思想确实不一样。
抗抗无知,灵魂深处却是纯洁的,纯洁的让他不忍触碰,唯恐玷污了她。
而他的思想,除却务实,恐怕就是龌龊了。
十月末的时候,进入深秋,天气渐渐转凉。
那个时代,穿毛衣的很少。大家都是攒了厂里发的白色线手套,然后拆了团成线团,自己用毛衣针打成线衣。
姜姨发线手套,基本是舍不得戴,攒着的。姚远也每月从爱委会领线手套,这是工人福利的一部分。
抗抗不许姚远戴线手套。你那个大手,打扫个街道,摸摸锨和扫帚,还能磨破皮咋的?
的确,那点活对姚远来说,根本就不算活。再说,他每个礼拜天去火车站干搬运,也会每次发一副线手套。戴的仔细的话,一个月发四副,他顶多也就能磨坏两副,还能省出两副来。
抗抗攒这些线手套,就是为了把它们拆成线,然后再自己织成线衣。
她这回记住她妈的话了,先紧着姚远。
姚远不同意。得先紧着姜姨,她年龄越来越大,怕冷。
抗抗就先给她妈织,织完了再给姚远织。
姚远却说:“我有件棉袄就行了,热了就敞开扣子,冷了再裹严实,这个实用。再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我火力壮,要这劳什子捆在身上,多难受啊?你女孩怕冷,先给你自己织。”
抗抗就为难了说:“要我妈看见我穿上了你没有,还得骂我。”
姚远说:“你穿在里面,她上哪儿看去?”
抗抗说:“你傻啊,我睡觉不脱衣服啊,我妈瞎啊?”
姚远摸摸脑袋说:“这也是哈?要不你上我屋里来,咱俩睡,你妈就看不见了。”
抗抗就举起拳头来,追着打他。
抗抗还是先给姚远织,可是到给自己织的时候,线就不够了。
姚远就摇脑袋:“你真是笨死!你不会给我织个坎肩,省出俩袖子来,你的不就够了吗?”
抗抗说:“那不成糊弄你了?”
姚远说:“那不是糊弄我,是糊弄你妈!谁让她这么老封建的?我本来就不需要,还非得织不行!”
抗抗想想就问:“那你要是吃饭的时候,脱了外面的衣服,让我妈看见咋办啊?”
姚远说:“我天天使劲记着,吃饭的时候不脱外衣,这总行了吧?”
抗抗就这么着,总算完成了三件线衣。
抗抗手巧,又买了染料来,把她妈和她的染成深红的,把姚远的坎肩染成深蓝的,还满像那么回事儿。
为这个,抗抗也是提心吊胆一个秋天,总是怕让她妈给发现了,姚远的线衣少俩袖子,惦记着攒够了线手套,把姚远的俩袖子给补上。
一九七三年的冬季,整个矿机宛如一潭死水,平静的出奇。这也是动乱以来,一个紧接一个的运动当中,最大的间歇平静期,也是大家过的最安心的一个冬天。
冬天里冷,毛线衣就不管事了,女人们还是要穿棉袄,松垮而臃肿,很是难看。好多年轻的姑娘媳妇,宁可穿着线衣、秋衣挨冻,也不愿意穿那松垮而臃肿的棉袄,弄得自己跟农村里的老太婆一般。
当然,也有的里面穿了线衣,外面穿着棉猴的。能买得起棉猴的,也只是少数人。而只有干部,才能有呢子大衣穿着。
这时候,姚远就建议抗抗,做西式的开襟棉袄。用碎花的被面材料做表,里面少絮些棉花,做薄一些,注意收腰,尽量合身,再加一个小竖领。
对襟的扣子,还是用中式的盘扣,把盘扣的连接部分做长一些,多钉几排,钉在衣服上形成个独有的特色。
另外,盘扣周围,还可以盘些手工花样上去,显得更漂亮,这叫中西合璧。
这样,既不显得妖冶,符合这个时代的着装要求,又可以局部多些花样,同时把女人的身段显出来,一点土气没有。
他说的这个样式,就是九十年代初还没有鸭绒袄的时候,矿机曾经流行过一阵的中西结合的棉袄。这棉袄穿在身上,还是很显女子的体型。外面还可以穿一件罩衣,以保护没法洗的棉袄不脏。
抗抗这时候对服装知识已经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姚远画出外形图样来,她琢磨了几天,果然就做出一件那样的棉袄来。
棉袄是按着姜姨的尺寸做的,姜姨穿上,站在镜子跟前,一下就显得年轻了十岁。
抗抗就叫:“妈,妈!你穿上都不像我妈了,咱俩就跟姐俩差不多啦!”
姜姨就骂:“去,有这么说你妈的吗?”接着就拿手捂着脸说,“这个咋穿的出去?羞死人了!”
姜姨死活不肯穿,可一件棉袄要花不少钱。姜姨心疼钱,最终还是穿了。又让抗抗给她做一个颜色旧一些的罩衣,套在外面。
可就是这样一件罩在罩衣里面的西式棉袄,也让姜姨的同事们心动不已,这和她们穿的棉袄,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这件西式棉袄,让姜姨挣足了面子。都夸她养了个好闺女啊,这手巧的,能比上七仙女了。同时,也给抗抗揽来了不少生意。
中年妇女尚且如此,年轻女孩们就更喜欢了。
刘夏来的时候,看见抗抗身上的棉袄,当天就要抗抗脱了给她穿。可惜,抗抗比她高了不少,她穿着差点变袍子。
刘夏立马去截布料,买棉花,非逼着抗抗当天就得给她做。
刘夏已经进了革委会办公室当文书了,在办公大楼上工作。当她穿着抗抗做的棉袄上班的时候,整个办公大楼都轰动了。
这一次,没有用姚远哄着邵玲买布料来给抗抗,是邵玲求着姚远了。求着姚远让抗抗先给她做。
抗抗虽然有些吃邵玲的醋,可是她也知道姚远不是那种人,还是给邵玲先做了。高兴地邵玲买了苹果来看抗抗。
那时候,苹果属于绝对的奢饰品,大家一年能吃一次就不错了。
整个冬天,抗抗的生意好的不得了,根本不可能忙过来。东屋的炕上,堆满了棉花和布料,好多人知道抗抗做不过来,都不指望年前能穿上新棉袄了。
抗抗挣钱多了,姚远要买煤把东屋的炉子点上,姜姨就没有反对。只是叮嘱姚远,抗抗晚上回来,他去东屋睡。不能让炉子里的煤,晚上白瞎了。
抗抗知道,自己生意这么好,都是来自于姚远的头脑。她就纳闷,姚远是怎么想到这种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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