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生门
将武阁内原本渐缓的气氛,随着贾琮这一言,登时凝结。
在除却李虎之外的所有衙内眼里,贾家这个在军中早已没落了的荣国府的承爵人,只是李虎的跟班而已。
纵然如今荣国府的宗亲之爵重新变回亲贵武爵,成了一个二等伯。
可区区一个二等伯又算得了什么?
连上将武阁三楼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提这个二等伯还是通过整治伤病营得来的,含金量天然低三等。
然而就这样落魄世家子弟,敢逼大乾六大国公府之一的成国公世子跪地磕头……
蔡畅心中起了真怒,眼中甚至多了杀意,无视那把指着他的火器,一字一句道:“你的倚仗是什么?谁给你的底气?”
贾琮呵的一笑,道:“还真不愧是父子,昨日你爹在文华殿上,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蔡畅闻言,眼中杀意更盛,看着迎面的火器,面色铁青咬牙道:“你敢杀我?”
贾琮无趣的摇摇头,翻手将火器收回,轻声道:“如果有人把赌约当放屁,我自然也不会在意什么。只是……”
话未说完,他只再度轻轻摇了摇头。
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这等轻视的做派,犹如一把尖刀,将蔡畅的面皮划的支离破碎。
这比让他下跪磕头更耻辱!
眼见蔡畅眼睛赤红,就要与贾琮拼命,却被赵昊拦下。
赵昊森然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贾琮,沉声道:“你若以此为标新立异扬名之举,怕是起错了主意。这等手段,只会更让人瞧不起。”
贾琮闻言,面色隐隐古怪,道:“标新立异,扬名之举?赵昊,人还是要多读点书长点见识为好,才不会妄自尊大。放眼大乾着眼天下,知道你赵昊的有几人?知道有贾琮的又有多少……你也配与我提扬名?”
“哈哈哈!”
李虎及身边众人纷纷狂笑起来,幸灾乐祸。
尽管他们都知道赵昊的意思,是说贾琮在这个圈子里标新立异夺取注意。
可是贾琮反手将圈子扩大到整个天下,如此一来,与贾琮相比,赵昊那点“威名”,就成了十足的笑话。
赵昊闻言,面色再度一沉,缓缓吸了口气,不再言语,细长的眸眼一直盯着贾琮。
再加上其背后二十余面色不善的贵门衙内,这股势力和气势,就是李虎都不得不正颜相对。
然而只身着一件白色儒衫的贾琮,却依旧风轻云淡,不疾不徐微笑而立。
这等姿态,刺痛了许多人眼……
与赵昊对视稍许后,似觉得无趣,贾琮微微摇了摇头,又蔑视的看了眼面色铁青的蔡畅后,转头对李虎道:“子重,贞元一脉功勋之后,的确非寻常腐朽纨绔可比,血勇之气未消。但是……格局也有限的紧,今日一见,我颇为失望。”
李虎眨了眨眼,故意问道:“清臣,这话怎么说?赵老鼠这群人虽然讨厌了些,但比开国一脉的后人,强的不是一点半点吧?当然,和你不能比。”
贾琮呵呵一笑,道:“原因很简单,人可以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气。纵然有傲气,也不能有莫名其妙的傲气,有这种傲气的人,注定成不了大器。翻开史书,遍观青史名家,无不如是。所以子重,你不要和他们学。”
郑国公世子屠承、信国公世子左思及临安候世子赵思阳等人,原本只是碍于李虎的颜面,才勉强将贾琮视为一个圈子的,但绝谈不上任何尊重。
直到此刻,听完这番话后,他们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比他们还要年轻几岁的少年,却能博得如此大名,果非侥幸之事。
原来他并非李虎的跟班儿,看看李虎缓缓点头且一脸郑重的神色,两人怕还是亦师亦友,甚至不知谁为师……
屠承、左思等人无不侧目。
而赵昊之前所言,本也是他们心中以为:
贾琮不过借大言来标立己身,凸显存在。
如今见他这等气度……
哪里还不知道,贾琮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权贵子弟圈子放在眼里。
贾琮说的虽是赵昊这一伙儿,却未必没有包括他们在内。
因为他们之前也是存在莫名其妙的傲气……
可,就算贾琮说的有道理,那又如何?
正是年轻气盛时,他们老子的话他们都未必听得进心里去,贾琮又算老几来教训他们?
念及此,屠承、左思等人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起来。
对贾琮的感观迅速变差……
贾琮将周遭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却缓缓舒了口气。
能用这样一种方式,在不伤及李虎颜面的前提下,和除李虎外的将门割裂开来,哪怕是亲近开国公府李家一脉,也对他敬而远之,贾琮心中十分满意。
实由不得他行事不谨小慎微!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手中掌控着远远超越寻常司法权的大权,更能组建武力部队。
如果这个时候还和天子的眼中刺搅和在一起,亲密友好,那只一个“蠢”字是远远不足以形容的。
贾琮绝不会忘记崇康帝扶持他为锦衣指挥使是做什么的……
只是他又不好回绝李虎的好意,更不能过早的得罪整个勋贵一脉。
正如李虎所言,就算是天子,也从没打算杀绝贞元功臣。
只能以大义及大势打压。
所以他若过早的得罪整个贞元功臣,必不得善终。
贾琮处境之险之难,近乎死局。
却不想,今日将武阁风波,竟给他提供了如此一个破解死局的生门。
大善!
他心里庆幸,这些将门虎子们打小都在九边熬着。
虽然熬出了悍勇之血气,但在谋略上,显然还没有得到学习实践的机会。
若是换个心机城府深的,今日根本不会想着给贾琮难看。
他们只要好言好语好酒好招待,营造出祥和友善的气氛,贾琮就得万分头疼该怎么洗干净身上的“污点”和疑点了。
崇康帝可不是一个好说话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万幸,这些乳虎尚幼……
眼见气氛僵硬生冷,连自己周围的人都露出不喜之色,李虎不由头大如斗。
他头疼的看了眼身旁的贾琮,眼神疑惑:这还是那个在雅克萨城下,以强大亲近的魅力,鼓舞那些身残近死的老卒们勇敢的活下去的睿智书生么?
若是拿出一半那会儿的姿态,今日局面也绝不会成这样啊……
贾琮见李虎一脸的为难之色,心头暗自一叹。
他很欣赏这个留着一颗赤子之心,豪迈侠气犹如前世武侠小说里乔峰一样的青年,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什么的,世上人千千万,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朋友。志不同道不合者,又何必强求?真正能肝胆相照的兄弟,能遇到一个都是幸事……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又对屠承、左思等人拱了拱手,无敌意但又明显疏远的道了声:“诸位世兄再会。”
说罢,转身离去。
然而刚行至门口处,却又顿住了脚,眼睛瞬间眯起……
“呵,怎么这就要走了,是我来迟了么?”
一道身着月白儒裳,手持折扇的身形出现于门槛外,秀气大方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从容的微笑。
明亮动人的大眼睛看着贾琮,亲切问道。
大厅内看到此人到来,之前的生冷和沟壑一般的隔阂,一瞬间全都不翼而飞了。
一群人热情的向前打起招呼来……
若是寻常闺阁女子见到这样一群黑汉涌过来粗声嚎叫着问好,不昏过去也要吐出来。
此来者却丝毫不怯场,笑呵呵的一一回应着。
只是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贾琮面上,啧的叹了声,道:“黑了,也瘦了。”
后面李虎领头怪叫了起来。
众人哄笑。
连赵昊等人,也皮笑肉不笑的嘲笑了几声。
当然,是看在来人的面子上。
不提她被武王视若己出,只说他们这群衙内,就几乎没人没欠过她人情的。
尤其是赵昊,更对她极为欣赏,视其为天下第一奇女子……
几近完美。
只是这些人的热情,却没影响到贾琮。
看着来人,贾琮的面色和目光都渐渐清冷下来,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后,他与对面前之人轻轻一礼,道:“家中老太太、太太身子不适,三日后又要离京,所以不便久留,告辞。”疏远冷淡之态,一目了然。
芙蓉公子叶清闻言微微一怔,明亮的大眼睛稍微黯淡了些,不过随即恢复。
她笑着点点头,道:“知道你在雅克萨城下都在守孝,也好,孝道大于天,你先回吧,回头再见。对了,你如今回来了,沁香苑那边的收成回头我让人兑了银票送到你府上去。”
贾琮闻言,又看了她一眼后,道了声谢,没有理会身后李虎的挽回、赵昊等人的叫骂及两伙人快要火拼的动静,大步出门而去。
……
大明宫,上书房。
已然点起金龙烛火的暖心阁内,崇康帝一人腰背笔直的坐在御椅上,一点不像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
两鬓如雪霜白间,一对眼眸目光犀利。
他看着手中的密折,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满意之色。
御案边服侍的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悄悄打量了崇康帝一眼后,想说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崇康帝冷笑一声,笑骂道:“你这条老狗,和朕还打马虎眼不成?”
戴权忙躬身赔笑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寻思着,这贾琮也忒能惹祸忒自大了些。一天到晚,怎么尽得罪人?奴婢瞧着,这满朝文武,都被他得罪光了,还有皇四子和九姑娘那边,也都被他得罪了,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经事,不堪扶持啊……”
崇康帝闻言,满脸讥讽的看着戴权,道:“你这老狗倒是一把年纪经历的事多,上回你那摊子要是支撑起来,朕也不会丢那么大的脸面!就你这脑子,朕也是瞎了眼了,当初才想着让你替朕分忧。原还指望你成一个高力士,没想到就是一坨烂泥!
你怎就有脸说人家年轻气盛不堪造就?”
戴权被侮辱的眼泪都下来了,委屈的不行,却不敢反驳一个字。
见他这般模样,崇康帝哭笑不得,又看了眼手中的密折,双手一合,难得有功夫有心思解释一二,道:“贾琮是朕的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极为重要!朕本来就是想要他做孤臣,他……”
说至此,崇康帝眼睛忽地一眯,顿住了话头。
极长时间内没听到崇康帝的动静,戴权抹了把泪,小声问道:“主子,这贾琮该不会是猜到了圣心,故意而为吧?”
崇康帝想了好一会儿后,方缓缓摇头,道:“不会,也不可能,他虽是个聪慧绝顶的,但绝不会有这等见识,否则,岂不成了妖孽?再者,今日之事,亦绝不可能是事先布置好的。贾琮原本是要和他们吃酒饮乐的,只是受人侮辱,才到了这一步,这极好的一步。
贾琮就算果真妖孽,能猜到朕的心思,他又有何德何能,安排赵昊、蔡畅等人陪他演戏?
此必为天命在朕,才会让事态发展到朕想看到的局面。”
戴权闻言,忙跪下磕头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康帝冷哼了声,不过眉间深邃的褶痕却缓缓舒展开来。
他是自负自信之人。
看了眼趴在地上颂圣的戴权,崇康帝心情愈发好了一分。
上位者,贤明与否,便在于用人。
用人正,则为贤明,用人偏差,则为昏聩。
不同之人,就要用到不同之处,又有不同的用法。
只要是有用之人,无论出身、年纪还是背景,都无关轻重。
这是考验上位者的眼见和手段,譬如戴权,虽蠢笨如猪狗,可胜在忠诚。
对于崇康帝而言,一个虽稍有野心但无论智慧和手腕都远远不足,却又忠诚十足的近侍,最适合于他。
他绝不想要一个将他的帝王心思都揣摩透了的内侍,如果遇到那样的人,他第一件事,便是将其赐死!
圣心,只能独.裁。
大乾非大唐,容不得权监!
还好,这个狗奴才,还算堪用。
“传旨,摆驾凤藻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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