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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收尸人


  从筹备开矿到建立各项设施,历时大约两年,因为娜塔莉镇属于乡镇一级,这个占地仅几十公顷的小煤矿就顺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给一个姓姚的家庭承包了。

  有钱人就爱玩神秘,这姚家是啥背景,又为啥能有这样雄厚的财力承包下一整座煤矿,谁也弄不清楚。人们纷纷好奇地议论,也始终没议论出个所以然来。

  事实上,那场运动才刚结束不久,但凡有点资产的人都遭了殃,财产不是上交就是没收,那姚姓人家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头吧?他们又是怎么保住大笔家财的?

  猜到最后,终于有一位常往市里省里跑的万事通站出来揭秘:姓姚的一家人根本不在中国,人家在抗日战争时期就举家迁到美国去了,现在听说中国要改革开放,就带着大把的金条回来发光发热,项目考察走过的第一站,就看中了娜塔莉这个地处偏远,毫不起眼的小山镇。

  有了煤矿,娜塔莉镇的居民就算又有了生活来源。年轻人开始穿着矿工服,扛着铁锹去煤田上工。煤矿业主虽然是私人老板,给的待遇竟然比国有企业还好,一个劳动力在矿井下幸苦工作一个月,竟能拿到四十多块钱工资。

  那位矿主大概也是个喜欢怀旧的人,了解了娜塔莉镇的历史后,把煤矿定名为白松煤矿,这样一来,镇上人听着就更有亲切感了。

  生活越是无忧,就越难察觉时光在飞逝,因为一年又一年的,生活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就这样,三十多年如白驹过隙般一闪而过,白桦林与曾经的那场大火早已被遗忘,娜塔莉镇有了白松煤矿作依靠,居民不再为衣食发愁,就恢复了避世而居的传统。

  当年给造反派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婴儿陈同忠,现在已是有家有室的中年人。小镇居民可以忘记森林与火灾,却忘不了他的祖父陈河。当饿狼群如潮水般扑进镇子,几百号人全处在了滴血的獠牙下,是陈河父子不畏牺牲地迎上去,帮他们逃过了妻离子散的厄运。

  陈同忠与他祖父一样质朴善良,又有着大专学历,于是在三十岁那年,被集体推选为新一任镇长,这个位子,他一坐就坐了十几载。

  至于那页占满米糊的日记纸,等陈同忠上大学后,祖母就交给了他。纸片上写的什么鸡呀养鸡场的,陈同忠刚开始看得稀里糊涂,等“电脑”两字出现时,才恍然大悟。

  随着时代的推进,电子产品日益普及,电脑的运行原理陈同忠多少了解一些,还能说出冯.诺伊曼,美国IBM公司这些名字。所以他明白,那个叫卡赫莎的女博士是在用一个十分浅显易懂的比喻,讲解计算机工作的基本原理。

  但他难以想通的是,1966年的人,最多只可能见到第三代集成电路计算机,真正能在硬币大小的芯片上容纳百万级元件的技术,二十世纪80年代才出现。而小到米粒大,能给秘密藏入萤火虫体内的芯片,就更别提了。

  这张纸,究竟是用来干嘛的?字里行间又隐藏着怎样的信息?最后一句,那位伊万说的“不要假设”是什么意思?祖父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保下这一页日记,是想要他的后人怎么做?陈同忠百思不得其解。

  文化大革命的苦难不是终结,哪怕正处在和平时代,死神也会毫无顾忌地敲开陈家大门。

  正月十五刚过,初春正带着朦胧的绿意回归大地。北边刮来的风依然凛冽刺骨,顽皮的男孩对着雪地撒尿,依然可以比赛看谁凝出的冰尿柱子最长。

  娜塔莉镇上,出门的人团缩在厚重的皮棉服里,用高高的衣领罩紧口鼻,只勉强从狗皮帽子下露出双眼睛。咕噜噜转动的眼珠里,再见不到过往与寒冷相符的麻木,而是充满拘谨与恐惧,好像随时会有野兽从某个角落扑出来,一口将他们咬住。

  这种不安的气氛,全因陈同忠家而起。

  陈浩回来后,陈同忠半疯的老婆本来已经好转得差不多了,可儿子竟然又毫无征兆地暴死,新一重打击袭到头上,她就不仅是疯,而是没过多久也病死了。

  现在的陈同忠,感觉自己早就和老婆儿子一起去了,之所以还形单影只地在世上行走,是因为他总觉得,还有没干完的事情在等着他,所以还不能无牵无挂地对这世界撒手。

  至于那未完之事是什么,他却说不清楚,整个脑子都是浑噩的,就像给塞进了一团搓乱的麻绳,完全牵不出头绪。

  从陈浩咽气那天起,小镇上的怪事就接踵而至。

  他死在沙发上后,马上给送到了娜塔莉镇卫生所。经诊断确已死亡,卫生所的工作人员就与绥芬河市殡仪馆联系,通知他们派车来拉人。

  其实按照陈同忠的心愿,他更希望在镇后的煤矿边找块野地,悄悄把儿子给葬了,在东北一些偏远的地方,这样干的人多得去了。想想挚爱的亲人给一把火烧成灰,就算他念过书,属于通情达理的知识分子,也始终难以接受。

  然而他是镇长,必须以身作则地遵守法律法规,所以不管内心有多不舍,也只能同意给儿子火葬。

  电话打过不到一个小时,一辆挂满黑布帘的金杯面包车就驶进了卫生所小院。车上跳下来两个穿黑西装的青年男子,一见他们,陈同忠就骤然生出奇怪的抗拒感。

  那两人各捧一张毫无表情的死人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尸骨般的寒气。如果能接触到他们的眼睛,或许还多少能感受到一点活力,奈何冬天的太阳并不强烈,他们却也戴着深色墨镜,除非刻意瞪着看,否则根本不觉得他们有眼睛。

  紧裹着脑袋的皮帽,檐边耷拉得挺长,仍盖不住陈同忠花白的两鬓。加上他走路时脚步的蹒跚,卫生所的人见了,个个要掉眼泪。

  市里来的收尸人,却未流露出任何对死者家属的怜悯,以及对死者的尊重,走进停尸间后,他们一头一脚抓起盛放陈浩的尸袋就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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