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章 忠言逆耳
当下在霍子陵的去留上,父亲已然认为我为泄愤故意抬杠,排挤朝廷忠臣;然不知,在我看来,与其说是抬杠,不如称之为顺应。
至于顺应什么,自然是顺应座上人的帝王心。
在帝王眼中,做臣子的永远是被自己运控的,而不是用来求的。
这一点上,我似乎当下比父亲看得更深,更通透。
把刺儿剔除的鱼肉放入晋儿碗里,我从容有度地说到:“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今日没了你,明日没了他,可年年岁岁日落月升依旧,日子照过。而放眼大历上下,渴望一跃龙门的良才志士多如牛毛,他们比霍将军缺的是什么?绝不是欠缺才能,而是机遇稀缺。”
“谬论至极!”
父亲当即叫板对桌,未曾给我留丝毫颜面。
“当下云州形势岌岌可危,既已有合宜的人选,为何弃优择劣,大冒风险?皇后娘娘,江山社稷,国本安宁,可不是随口闹着玩的儿戏。”
此时,终于饭饱食足的晋儿溜下座椅,拉着我的手让我带他出去玩儿;我起身安抚了他两句,再次把父亲的话接了过来。
“父亲真认为,霍子陵是合宜的人选?打胜仗不难,如何犒赏一个位高权重的臣子才叫难。养过老虎的人都知道,你能填饱它的肚子,它就温顺的像只小猫;若有一天你不能再满足它的胃口,即便你是养育它多年的主人,它也会反过来咬你一口,甚至是把你当食物般吃掉。”
装着大老虎样,和扭缠得紧的晋儿玩闹一通,抬头间,笑盈盈的我意味深长的朝容舒玄抛去个眨眼。
我侃侃而谈:“所以聪明的养虎人,身边都不会单单豢养一只宠物,而是许多只;至少有个别吃不饱生了反心的,要咬主人时,总有其他养得乖顺的会替他挡着,防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问着答案,却没半分耐心等容舒玄亲口给我回应;我抱起沉手的晋儿,蹦跶的像个孩子似的朝偏厅外走。
“走喽,母后带你去院子里数星星去。”
子时三刻,漫天繁星,夜静如水。
备了些提神的参茶,我换好孝服前往李家祠堂,好瞧瞧容舒玄是怎么个替我母亲尽孝法。
人刚至李家祠堂外,透过雕花窗棂,便见容舒玄纹丝不动地跪在我李家列位先祖灵牌前;祭台上长明灯火闪烁如星,摇曳于穿堂而过的风中,斑驳光影在容舒玄脸上刻画出庄严肃穆,给人一种虔诚的错觉。
对啊,错觉。
冷笑乍起乍收,再次规整好心情的我,迈步继续朝祠堂正入口走去。
不想,半道上被父亲截住了去路,强行将我拉入了一个无人角落。
“霍子陵不是你该动的人!”
我们父女的开场白够惊心动魄的,我强行挣脱父亲的钳制,边揉着发疼的手腕,边沉着冷静地应付上父亲的责难。
“谁说我要动霍子陵?”
可父亲不信:“为父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费尽心机阻止为父保举霍子陵出征云州,不就是怕北燕靖德帝届时对阵失利,复国无望吗?你为他国步步筹谋,机关算尽间,竟不惜祸乱母国;不要忘了,你如今可是大历的皇后!”
“我可半刻都不敢忘!”
怒克持于一点,为我从容增色几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父亲不觉得自己言词极可笑?我没忘的是,云州八郡这二十余载一直归属于北燕,什么时候被大历堂而皇之占为己有?说好听点是弱肉强食,说难听点就是不要脸,偏偏还要人前装出副道貌岸然!”
我此时才明白,父亲人太过方方正正,以至于他有何的一举一动,都被我悉数洞悉在心。
没给他老有发飙的机会,我截住他高扬的手,我没多客气的警告上他。
“父亲动不动就打人的习惯,怎么,本宫在李家祖坟时治得还是不够彻底?”
“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我冷嘲到:“没魔就没佛!人活得太死心眼,其下场,不过是他人刀俎下的鱼肉。”
重重地推了一把父亲,他蹒跚不稳地退后几步,满脸尽是无可奈何的怒。
我瞧着他的无可奈何,不禁自嘲在心:谁能想到阴毒狠辣的天目司,其首座大人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僵持片刻,我反挑起话:“父亲真以为自己是在帮霍子陵?”
父亲怒道:“至少老夫觉得他是个人才,没害他之心,更不想埋没他的将才!”
我道:“从父亲的死板角度来看,认为我是在害霍子陵,而你是在帮霍子陵;然从我的立场出发,女儿不仅没有害霍子陵之意,反而是在阻止父亲陷霍子陵于不忠之地。”
“诡辩!”
毫不意外的反应,我没急于吭声,只是等父亲急出了好奇后才开口言明。
我说到:“自古无数忠臣良将死于‘功高震主’四个字,岂是单凭我一张嘴诡辩得通的?李相爷,你还是太不了解你侍奉多年的君主心,不过是个空有一腔忠胆,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莽夫罢了。”
等我声势压制住父亲的激动,我稍缓了调,把局中的险要和盘托出。
“女儿之前在偏厅打的比方,不仅是说给容舒玄听的,更是提醒父亲你。对,此番若真让霍子陵前往云州坐镇,解其乱局必定十拿九稳;但父亲可曾从长远想过,为了平定小小的云州纷乱而让大历失去了位忠猛之将,值不值?作为武官,霍子陵现手握兵权,位居万户侯,和父亲文武双治平起平坐间,已是做臣子的荣耀之巅;届时云州凯旋归来,你觉得以座上天子多疑善猜的性子,等着霍子陵是功勋嘉奖,还是杯毒酒?!”
停顿片刻,我趁父亲犹疑大作间,把话落得更深入了些:“天子,无疑是天下间最大的利益掌控者,若当他手中再无可封赏之物,留给臣子的,只有死路一条可选。如若不然,天子只能交出座上龙椅,顾家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可老夫相信自己的眼光,霍子陵不是个醉心于权势的人,而皇上素来惜才,定能知晓霍将军对国对君的一片丹心。”
父亲语气间少了先前的咄咄逼人,可深究起来,仍然让感到冥顽固执的悲哀。
我轻笑一声,道:“君非一日之君,臣非一日之臣,往昔再多信任与情义,也会慢慢在才猜忌中消磨殆尽。帝王心术,久浸成魔,何况你们侍奉的天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拿捏的傀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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