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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赤锋逐雪(二)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处同样寒冷的地方,回忆那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写了这部心法的第一诀,起名叫‘逐雪意’。你现在该明白内里之意可没有这名字那般美好,其实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练就这一意,感知之锐必超越眼耳之限,纵然身不能动,形不能至,却能知身周万物变化。

  “这一诀说是武学心法,其实却是心境之悟。我写来随心,未有与我同样之心境者,或许根本没法看懂,该是极难学会的。你说你生具‘离别意’是源于‘怕死’,那倒很好,因为我也是因不想死才悟得此诀,想来对你也不会太难。”

  朱雀只说了这一段往事,便将这第一诀“逐雪意”留给君黎,并未讲解半句,由他自学去了。或许是与道学根底有关,或许真是与心境有关,君黎看这一诀倒很觉容易,虽于精微处深感匪夷所思,但习来顺畅,全无阻滞。

  所以这一晚他忽然觉知那场已不在远的雪,也便不那么奇怪了。

  秋葵不知内情,留在中庭等他。忽然见他携剑而回,便笑道,怎么,就算舞剑作法,也祈不来雪的啊。

  那你看着。君黎笑着,拔剑出鞘,将剑鞘递给她。剑势一挺,秋葵已觉凛意袭到,这在以往君黎的身上,是未曾见过的。

  或许是因为那隐隐带着血色的剑身——旁人的三尺青锋,他手中的却或许该称作三尺赤锋更为适宜。她便抱着那剑鞘退开,道,且看你弄出什么花招。

  君黎剑尖上指,那剑却是慢的,就似在等待什么。蓦然好似有触,赤锋锐击于空,如矫夭追日,透满劲力的剑身好似瞬时长了尺余,细看才知不过幻影,一放又收。

  剑势又转柔,就像跟随着忽然而弱的风声,变得细姣,尤似寻觅花丛的蜂蝶,在暗夜轻点,如同撒开一网星光,虽稍瞬即逝,却也足以点亮这被烟花衬得已黯淡了的角落。柔意仍未消,从星星点点化作流水,泼了绛墨般忽又从秋葵眼前一闪。她双目一烁,抬头去看君黎的表情,却见他双目已闭,便如那剑意不过随心。

  这当然不是祈雪。可是便这当儿秋葵面上忽然一冷,似乎沾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她一怔,抬手抹去,可是下一瞬,又两束细细凉意坠至。她心内忽惊,抬眼望天。

  那是雪。那天上不知何时,便如只一刹,就盛满了这灰白而净的尘,快快慢慢地散下来了。

  她心中一落。“君黎……”她轻轻开口喊他一声,想说什么。而他如同未觉,全部神识只如在那剑意之上。“逐雪意”。那本不是剑法,可是心境已至,又何拘泥于形。似朱雀当年,身不能动而意动;似君黎如今,身随意动,又岂可称误解?凌厉教他的剑与身法,他往日早具形只欠达意,而如今忽如有悟,便那天地万物,原来都是自己的意。

  他已看见这落下的雪——这并非用眼,而是用神识看见的雪。狭长剑身愈发夭娆,便如心意之穿行并无毫厘之差,在那片雪与片雪之间,阵风与阵风之间震震而行,幻似一梦。这是他的一梦,也是秋葵的一梦。她没想过这个从来并不醒目的道士会有这样的剑意,便这样看着他呆了。

  那般肆意地舞动的身形真的是他吗?不轻也不沉,不疾也不徐,似他一贯的温润如玉,可竟这般完美地融于这雪夜。从雪未下时,到雪方下时,到此刻雪已倾下,他始终是他,未曾停止。

  可她知道,他,早不是初见时的那个顾君黎了。这般身法,就算是自己,怕也已无法企及。

  一城之中,内外相隔。夏家庄上下也早吃罢了饭。庄里平日门客众多,不过遇此时节,有家眷的自也顾自过了,只有沈凤鸣,终究还是一个人。

  虽然夏铮是喊他一起,不过这种时候,他也不想再跟夏琝照面不快,便推拒了,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吃了这一顿原该称作年夜饭的东西,吃罢便躺在床上。手里是拿着那一张抄录了自己好友居处的纸笺看着,但自己如今的身份,竟已不适合去见他们了。

  ——若见了他们,岂不是连累他们、又让他们难做?我走了,马斯余党必定高兴,说不定又起了山,压着他们了。张弓长自是不会管了,也不知谁又会来帮他们一把?

  他想着终究还是恻然,又看见了记在最后的娄千杉,想着她手指上那一枚铁戒指——她终究还是那一边的。若她接过这金牌的位子,她——又会怎样对待我的人?

  忽然坐起。他第一次觉得,应该与娄千杉谈谈。

  她不是马斯。当初和马斯那样的人都曾试图谈过,何况娄千杉。

  但是马斯——沈凤鸣还知道他所图;娄千杉——他却不知。

  他从没想过需要知道。他从没料到世事正逆相替竟如此之快。这算是娄千杉和张弓长教给他的重要一课吧。如今自己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立场来与她相谈,但料想当初轻视她、不将她放在眼中的态度必也曾激怒了她,如今便自认落魄由她得意,想来会是她所愿。

  他仔细想了一想,张弓长今日必在宫中,夏琝也只能在庄里等着守岁,今天——该是确定不会有旁人打搅的日子。便出去告了夏铮一声,说要访个旧友。夏铮还道他抱怨冷清,挽留却未成,看他去了。

  沈凤鸣却又好奇起来。娄千杉——她又会怎样过年?她也是一个人?——往年里的她,又是怎样?

  那排破败小屋,今天看来灯火旺了些,那些上次来黑漆漆的窗格子里也有的亮着灯儿,也许若不如此,就会睡了过去,守不到岁了。

  尽管如此,整个夜还是静静的,就如同所有的希冀都被埋藏在一只扎紧了口的袋子里,要到那一刻才可以放出,而现在的一切,都是屏息相待。

  可是对这些穷苦人家来说,那口袋里真的有希望么?沈凤鸣心里叹息了一声,走到娄千杉门口,欲待敲门,却见那门竟没关严,开了大大的一道缝,冷风嗖嗖地往里灌着。

  这么冷的天,她觉不到?还是……灯亮着,她人却不在?沈凤鸣狐疑着,忽然一股酒香从门里咧了出来。唔,她还有酒——这个年看来过得也不是太差。话说回来,她一个银牌杀手,收入应该也是不菲,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住在这残破穷苦的地方?

  忽然已听里面娄千杉一笑,喃喃道,来啊,我再敬你一杯……!

  沈凤鸣一惊,本欲敲门示意的手停了停。原来不是一个人。听娄千杉的声音,似乎已有了不浅的酒意。他犹豫了下。在的人也不知是谁,若是如此,自己倒不如改日再来了。

  却终究好奇,手虽放下,还是无声地将门又推了一推开大了些。这破败小屋自是没什么厅院之分,也没个屏风,屋里那点灯火,已经清晰可见。

  他目光所及,心念忽然一悚。哪有别人?灯下的方桌,背对着自己,正在仰面饮酒的身影不就是娄千杉一人,而——恍恍动动的昏黄光亮下——哪有别人!?

  娄千杉一杯饮尽,举箸挟了一筷子桌上的菜,仍然对着那空落落的座位,轻轻笑着道,你瞧瞧,你这炒豆角的手艺,我也学会了,虽然比不过你,可是……可是你也尝一尝么。今天好冷的,再不尝,就……真……的……

  她原是笑着说着,但说到“再不尝”这三个字,竟忽然无法连续,那声音变得如同悲语,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带着颤,又打着滚,低回着像是无法说出。那手也颤了。那一筷子豆角便在这颤中簌簌而落。他意识到她哭了。她肩膀耸动,竟只那么一时间,已哭得不能自已。

  她抛筷伏桌大恸,声厉而泣道,你若还在有多好!你若还在有多好!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

  这一伏下,沈凤鸣已见她边上那个位置也放了一副碗筷。那桌上只有两盘简易的菜,也几乎没动过一动,却有七八个酒壶,横的竖的,摆满一桌——原来这个女子的年夜,便是一个人在这破败的小屋饮酒痛哭么?不知那副碗筷是为谁而摆,不知她想与之一同许这新岁之愿的人又是谁,而事实却是欲见之人已不在,唯余生者长相思……吗?

  他一时有些惘然,不知自己今日是否来错了,不知自己双目是否看错了,不知自己心里是否想错了。那个轻佻浮浪的娄千杉,狡险无情的娄千杉,不择手段的娄千杉,在这繁华无匹的临安城的角落,火树银花的除夕夜的深处,竟至独自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伏桌而哭。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孤独而哭?“你若还在有多好”,这世上的人原来都有悲苦心事,这世上的事原来都不遂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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