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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长恨无声


    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宿醉之后的一睁眼,也是这样一骨碌爬起来的。她不记得自己以往喝醉了之后还有这样的本事摆净了桌子自己睡上床还盖好了被子——那除夕的夜里,怎样都像有人来过,她只是百思不得解出那人究竟是谁。

  每回疲累至极的时候,她总是会回想起那个除夕。无论那个人是谁,总归也是自己这样无望的生命里难得遇见的好心人吧,也是那冰冷冷的冬天里,稍稍能慰藉自己这颗心的一线暖意。

  今日——难道又会是他?她自然不敢有此奢望,却还是这样忽然立起。

  不奢望是对的。门口的阴影里已经进来一个熟悉的影子。她灵敏地嗅到他有种异于往日的恶意。

  “大哥……?”她举棋不定地开口。她其实已经料得到这笔账张弓长迟早要跟自己清算,她只是没料到他会立刻就尾随而来,算得这么紧、这么快。

  “‘千杉公子’的翅膀委实是硬了。”张弓长语带冷意。“样样事情都可以跳过我这个大哥,自作主张了是么?”

  娄千杉面色冷峻。“大哥,是你出尔反尔在先,现在怪我,难道你便不觉得心虚?”

  张弓长却讽道:“如今你落得这般下场,人人都知道你是被朱雀赶出来的,比当初的沈凤鸣也没差别,还不如先前不入内城。”

  “你若只是来取笑于我、看我凄惨之相,可说够了么?今日已晚了,我没空与你多说,便请先回去吧。”

  “回去?”张弓长冷笑。“你可别忘了还欠我什么?”

  娄千杉面色一变:“我不欠你什么。”

  “哼,如今内城也带你去过了,没留得下来是你自己本事不济,但我们说好的事情,你便想这样赖了去?”

  娄千杉不无鄙夷地看着他,“不要脸。”

  “比起你来,我似乎还稍稍要脸一点。”张弓长抬手,去摸娄千杉的下颌。娄千杉头一偏,抬手将他打开;张弓长哼了一声,掌臂用力,向前袭到。

  娄千杉闪身而退,顺手抄起桌上茶盘一挡,却不料张弓长这下用力颇大,下手已重,竟将那茶盘击裂。“跟我动手,好啊。”他狞笑道,“咱们早该见见真章,若你败了,就乖乖听话,别想逃走。”

  娄千杉眉眼反而轻舒:“就凭你?”

  两人再不打话,便在这逼仄室内动起手来,一时间乒乒乓乓,直要将这屋子都毁去了一般。张弓长原是以弓箭见长,但这些年弃箭而习近身,也有所得。他反手执出一件兵刃,却原是一支精钢长箭改制而成,那箭身带了三截倒刺,仍是似当年一般装在箭筒之中,这一使出,在这小小地方极具破坏之力,娄千杉一时也近不得他身。

  她却并不惧他。“阴阳易位”的厉害之处,她还从未在张弓长面前展现过,料想他也不会知晓的。

  只见她忽然解开长发。张弓长目前一惑——那样的一头青丝浮入风里,飘起的是种难以形容的目眩神迷,在这昏黄黄的暗光里,便如鬼魅婆娑。就只是这一瞬的怔然,张弓长臂上忽然痛了一痛——那万千发丝里竟好像也藏了什么锋利的东西,轻易在他身上划出一道血口。

  张弓长大怒而上,娄千杉却竟回以晏笑盈盈。那一瞬间的恍惚里只觉她真的好美。那样飘动的长发,那样纤细的身姿——就算其中没有“阴阳易位”,她都足以令一切破坏之兵无力三分。只见她便如轻蝶穿花,柔软地在他攻击之下穿梭而去。张弓长劲力实强,娄千杉也感劲风扑面,几乎生疼,可就借着这般身法,犹自游刃,待他破绽而动。

  但不知为何,对娄千杉这手功夫并无了解的张弓长,却也并不觉得紧张踌躇,似也同样极有自信。或许他是看定了这地方狭小,究竟不利于娄千杉的腾挪闪躲,而自己兵刃相逼,不多久便还是逼出她的局促之意来。

  娄千杉心下一狠,忽然身形一滞。长发披落了,被她随势一捋抓入一手,顺至口中咬住。只见她左臂一扬,衣袖已垂落,露出前臂嫩白的皮肤,而眉头却轻皱起,右手的指甲已向前臂肌肤划去。

  那是何等吹弹可破的肌肤,被她一道指甲轻易划出血痕,鲜血顿时涌出。张弓长面色一变,似也看出这路道邪门,必然不好应对。

  娄千杉斜斜扫他一眼,目中尽是轻蔑之色。那流出的鲜血在她皱眉的一刹那,竟已化作道锋利的尖刃,就此向张弓长袭去。

  张弓长还从没见过这般伤己袭人的功夫——这是她“阴阳易位”中“凝冰诀”,早先在欲取沈凤鸣性命时,就用的是这一招。他不防热血已瞬间冷凝成坚冰,虽以长箭相挡,但那尖刃相激,却溅了开来——还是如同血一般地溅了开来,可那散开的血线却如同尖针一般,向他在在扑到。

  娄千杉已知自己要得手了。即便不会取他性命,却必能令他受伤。有了这般教训,相信张弓长也不会再看轻自己了罢!

  她面上现出一丝胜利者的高傲——正如她当日以为自己能够杀得了沈凤鸣时一样。

  可正如当日的意外一样,今日,也一样要有意外的。

  便那血线要激上张弓长身体时,门后的阴影里忽然又现出个人影——那是个潜伏得全无征兆的黑影,无声亦无形——却显然,早在张弓长方进来时,他便已在此处了。

  可,无论是谁,都避不开那血针的。难道此人忽然扑上来,还能以身代张弓长受此一击不成?

  但她万万没料到,这人伸手只向前抹了一抹,所有的血针就这样轻易尽数化回了原本的模样——不过是三三两两的溅血,溅红了他半截衣袖。

  娄千杉见到他的脸,面色瞬间变得苍白,脱口道:“师……师父?”

  黑影的面孔终于浮在了室内的微光中,可仅仅是那么一刹那的明亮,忽然,灯火晃了两晃,竟“嗤”地一声灭了。终究是油尽灯枯了,一切重归于黯然,可再黯然,也决计黯然不过娄千杉此刻的心!

  “亏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黑影阴阴地说着,可这口气里,却充满了种难以形容的幸灾乐祸。

  娄千杉像是才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了神,面色忽然变得狰狞可怖,以至于用力抽出腰带间缠绕着的软剑,便这样恶狠狠地向这“师父”和身刺去。没错,的确是“恶狠狠”,的确是“狰狞可怖”——因为她分明记得四年前,在离开家乡、投身黑竹会之前,自己已经亲手杀死了面前的这个“师父”!

  “你不是我师父!”她嘶喊着,那声音破得像是要哭出来。腰间的软剑是她从未轻易动用的底牌,可她知道,面对这个人,她没有其他胜算。

  然而所谓“底牌”,又有胜算吗?

  黑影冷笑道:“杉杉,师父找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却躲在黑竹会,”说着向张弓长看一眼,道,“倒也全靠遇到了张兄,偶知原来你便近在咫尺。”言语间徒手招架娄千杉的招式,俨然毫不费力。娄千杉与他一交手,便知自己已无胜算——就像多年前一样,并无胜算。那次自己是曲意逢迎连下毒带埋了陷阱,最后才九死一生的将他“杀死”,可原来——可原来,都是一场空?

  或许,这才叫做“万般解散”吧,比那破去她凝冰诀的“万般解散”更令人无望——他活着,她这阴暗的一生的源头都还活着,她所努力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她追求的光亮,还会到来吗?

  不过二十招,软剑已然脱手。黑影轻易扭住她双手。娄千杉牙关紧咬,骂道:“畜生,禽兽,有本事你便杀了我!”

  黑影“啧啧”了一声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想不开?”

  娄千杉眼圈已红,强忍却也无法忍住,望向一边的张弓长,哀求道:“大哥,求你,求你救救我……我……我不要落在他手里,我……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救救我……!”

  张弓长却冷冷道。“便是给你个教训,给你个警告,好叫你晓得以后怎么为人处事!怎么,现在晓得怕了?当初你那股子骚劲儿哪里去了,嗯?”

  娄千杉目眦欲裂,骂道:“你……你也是一样!你们都是一样,你们……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

  “我们不得好死?”黑影拧住她双臂,轻易将她身体推入隔间。“我们纵然不得好死,也要先快活快活再说!”

  娄千杉被他推倒在床——多年以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黑漆漆没有一点儿光亮的夜晚,那个还曾对这世界有些天真憧憬的她,就是如此这般被同一个人压在身下。五年了。原来什么都没有变。原来这上苍一丁点儿怜悯都没有给自己!

  她真的恨,恨好多好多人。可是恨有什么用?恨,也不能让她现在有力量杀死他。也不能让自己重归那个干净清白的稚龄少女。她已经是这样了。她永远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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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刚刚放亮,夏铮已经听见庄子外面有些嘈杂。夫妇两个还没起床,陈容容却也醒了,坐起来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吵闹?”

  夏铮叫了人来问,那家丁似乎有些不愿启齿,半晌才嗫嚅说清楚:“一早就被人敲门说庄子门口卧了个赤着身子的女人,身下都是血,也不知死的还是活的,好多人在围着看。”

  夏铮吃了一惊:“有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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