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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七 红尘家姓(五)(五折完)


  朱雀果然冷笑:“沈凤鸣是魔教之后,魔教于他乃是不得不担负之责——但此事与你又有何干,你总不会因他一句戏言,真去做这魔教之主吧?莫说云梦,甚至是你泠音,过去二十年你都未见得有多放在心上,怎么此时却又想要放在心上了?”

  秋葵踌躇了下,咬了咬牙,“将来的那些,暂且不论,但沈凤鸣前些日子来过这府里不止一次,与我商讨此次对付幻生界的手段,爹都让我见他了,我心里已当这是爹允我同去的默示——难道你竟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过是好奇他到底真是为了要对付关非故,还是为了要接近于你。”

  “当然是为了对付幻生界!”秋葵连忙申辩。

  “若是如此,我便越发不能容你去了。”

  “为什么?”秋葵急道,“难道爹你——你反而希望他怀了什么别的目的?”

  “你莫非忘了。”朱雀道,“我与你说过,你是我女儿,要离开父亲,唯有那一种情形——你们该证明予我的是这个人值你一生托付;而若不过是一次利益相交,那便不提也罢。”

  “我……我只不过是与他同去一趟洞庭,最多不过两月,怎么扯得上一生托付?”秋葵面色有点变了。

  朱雀冷笑,“确实扯不上。此子多半不过是利用你,无论是先前将那教主之位草率让与你,还是如今一再央你同去,都不过是为了平息教中内乱的手段。你大可不必去做他的棋子。”

  秋葵咬着唇:“爹,我……云梦教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上一次你不是也让我去了吗,这一次又何必有意为难?”

  朱雀面色沉了一沉。“上一次我让你与君黎同去,因为君黎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信他。但若定要说,你那一趟受尽毒痛,我绝非没有后悔——这一次你却是要我将你交到沈凤鸣的手中——你之前便是因了他那随口一言中了毒伤,惨淡归来,难道你已忘了?你昔日里是如何恨极此人,在我面前极言欲杀之而后快,你又忘了?换作这天下任何一个父亲,只怕都不会肯答应你跟着这么一个人远行——你却反质是我有意为难?”

  秋葵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能垂头不语。

  君黎有那么些忍不住。虽然他答应过秋葵不将她中幽冥蛉之毒的始末告诉朱雀,可若是为了替娄千杉隐瞒便要令沈凤鸣蒙了不白,绝非他本意,更不要说那一次本是沈凤鸣自置死地才救回了秋葵来,若在朱雀这里只得这般评价,他心中如何能平。

  “不是这样的。”他已经转过了园门,这一句话差一点便要冲出了口来,可他微微一愕,话语卡在咽喉里将吐未吐——“不是这样的。”秋葵先他而开了口。

  他远远立着,看见她将一只右手慢慢握成拳,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身体竟在微微发颤。“不是这样的。”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往日里……是有许多误会,他——无论如何,他绝不会——绝不会——愿意见我受伤。”

  朱雀有点异样地看着她。“秋葵,你可知晓你往日里从未为任何事似今日这般,寻出诸种理由,苦苦求我?哪怕——当初君黎南下梅州,生死未明,你每日寝食不安,却也始终自持,不肯出言恳求,甚至都不肯来见我。你今日为了要去一趟洞庭如此大费周章,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沈凤鸣于你,比当日君黎于你还更紧要?”

  秋葵的肩忽然停止了颤动。她默了一会儿,沉静道:“不是。”

  “那么你是依旧恨他入骨,此去是想伺机取他性命?”

  “不是。”

  朱雀眉心蹙起。“你总消给我个如此执着的理由。”

  秋葵的目光转开,望向那池中摇曳得脆弱却生硬的残荷,半晌,似乎下定了决心,幽幽道:“爹可曾作过令自己后悔的决定吗?”

  她不待朱雀回答已接道:“我记得是有的。”

  “有,有很多。”朱雀承认。

  “如果那些事情有办法重来,你会不会作了不一样的选择?”

  朱雀摇头。“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还能够重来的。”

  “我觉得有。”

  “你觉得有?”

  秋葵点了点头。她吸了口气。“爹方才说得不错,当初君黎南下梅州,生死未明,我却死死坚持,不肯开口来求爹些什么。但那——那正是我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后悔的事情。我后悔我怎么没有不顾一切跟他同去——自此,千山万水,他在那头生死艰险,我在这头忧思难眠,而最后——”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要收尽自己这无限痴意,“我心里清楚,失去的永远都失去了,可我一直不甘地在想,为什么过去的便不能重来,为什么时光永不可回退——在很长一段时日里,我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直到最近——”

  她忽微微笑了一笑,“直到最近,我突然不想知道了。我只知现在,另有一个人也要远行了,就如当日君黎要南下梅州一样,明知危险也非去不可。虽然——他不是君黎,我亦无法回答得出他有多紧要,是不是比当日的君黎还紧要,可这难道不正是一次‘重来’吗?——爹,你可能明白吗,我忘不了那时怎样独自一人,一遍遍无望地猜测君黎的境遇——我已不想再有一次这么遥长的等待,我宁愿、与现在这个人同去,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只要与他共了生死,同了胜败,也比再独零零留下来好过一千一万倍。”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朱雀:“我这般心情,你可能明白?还是你定要阻拦我,要我将同样的痛苦再重复一次——十次——一百次?”

  朱雀看着她。她一贯清冷的面孔上,竟然带了那么一丝陌生的、任性的快意。

  有那么一刹,站在园口的君黎,心口也如被她那细细的琴弦忽忽穿透,浮动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真正面对与细想过她的那些心意,正如她从来未敢像此刻这样认真、清楚地说出来。可便也就是在今时今日,这个刹那,他明白,那一切似有若无都真的了断了——此刻的他与她各自心里装着的,早都是另一个人了。

  “当真难得。”朱雀已道,“这算是你的心里话了?”

  秋葵苦笑了一声,寥寥落落地望着那一池弱水。“沈凤鸣曾与我说,我若肯说出真心话来,我也就不是我了。我想了一想,他说的竟是不错——有一些话,我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来的,现在也许只不过因为……是在爹的面前。”

  朱雀叹了一声,伸手揽过她,如天下间所有的父亲揽住自己的女儿。“你肯将这颗心从君黎身上移走,我倒是高兴得很。”他这话大概一半也是说给君黎听,“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君黎的脾气原与你不相合适,倒是沈凤鸣——待你还不错。只可惜你那时一心一意视他为仇敌,半句都听不进去。”

  秋葵听得他口气有点不对,挣扎出来,“爹怎么突然……突然说起沈凤鸣的好话来?”

  这般一抬头,她忽然看见园口立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青衣,暗得几乎融入了夜色里,可那身形熟悉得她不可能认错。

  “你……你回来了?”她心头狠狠跳了几跳,失声道,“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是我让他在这里听的。”朱雀接过话,下颌微微抬起,“你进来吧。”

  君黎走过去,躬了身,行了礼,叫了一声:“师父。”然后,也向她点了点首,“秋葵。”

  秋葵面上青红变换,似乎念头也正急速变换着,呼吸急了那么一急,可是最后,嘴唇颤了颤,终究平静下去了。

  “你听见了……也好。”她低着头,像是自语,像是释怀。

  君黎咳了一声,扯开话道:“师父,其实我方才就想说——凤鸣的为人我最是清楚不过,他决计不是来利用秋葵,也决计不会肯置她于险境。倘若这一次秋葵出行是与旁人,我倒还有几分不放心,但若是凤鸣——若连他都不值托付,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托付的?”

  “我知道。”朱雀淡淡然道。

  君黎反而鲠了一鲠,“那师父方才还说……”

  “我若不那般说,怎么掏得出她心里那些话来。”朱雀在凉亭的石凳坐了,一时留得秋葵与君黎面面相觑。

  君黎暗地里吁了口气。起先秋葵夜窥太上皇游船的时候,是沈凤鸣给她顶的罪,被朱雀加刑两日,也未肯说了秋葵名字——这大概是朱雀对沈凤鸣最初的印象。其后他那么多次肯放过了沈凤鸣,大概,本就是看在了起初这分印象的份上吧?如此看来,朱雀这一头,倒真的不必太担心。

  “师父肯答应就好。”他笑道,“如此,秋葵心里也便安稳了。”

  朱雀喟叹了一声,“我不答应。但可有用?你们两人的脾气一模一样,一个已是走了,一个也吵着要走——我虽料得到你们总会离开此地,却也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我……我不是还在这里么。”君黎讪讪道,“我答应过师父的,明镜诀还未学完,定不会离开此地。”

  “你这身装束,看来万事顺利,距离成亲也不远了吧?”朱雀将他扫了几眼,“人在这里,心却不在,不说也罢。”

  “爹……”秋葵矮身下来,握了他手,“女儿答应你,幻生界的事情一了,即刻就回来陪着你,好不好?”

  朱雀注视着她,黯淡的面色显得一双目光更深更亮。

  他忽然笑了,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想不到——我朱雀还能等到你开口说这么一句话。”

  “那是当然。”秋葵道,“我是爹的女儿啊。”

  “你真的是么……?”朱雀微微笑着。

  秋葵心里忽然一阵机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君黎一眼,君黎的面色也微微变了变。

  “师父,怎么……这么说?”他的语气也显出了一丝心虚。

  “没什么。”朱雀站起身来,“有点乏了,你们也都早点歇吧——回头,让依依帮你整好了东西,你哪一天要走,与我说一声。”

  “爹,”秋葵咬了咬牙,“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若是不紧要就改天再说。”朱雀顾自走向园外,好像一下子当真很乏。

  “很紧要,是关于依依。”

  “是关于她这一晌的病?”朱雀停了一停,稍许转身,面上有些不豫,“我早说找太医院的人过来看看,你却一直拦着。”

  “因为……她不是生病……”秋葵道,“她……她是有身孕了。”

  朱雀一时顿住,“……什么?”

  “她一直担心此事传开爹会嫌她麻烦,不让她再进内城来,所以不敢说,只告诉了我一个人。”秋葵道,“可是——我却要走了,我若再不说,后面这一两个月……谁能照顾她?”

  朱雀定定地立了一会儿,方蹙起眉道:“我知道了。”转身走了。

  镇定冷淡如他,当是不会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来的,喜也好怒也罢,终不会叫两个晚辈瞧见。待到他离去,君黎才上了前来:“你说的——是真是假?依依姑娘真的——真的有喜了?”

  “哪里还能假,都快有三个月了。”秋葵道,“她也是这一阵才发觉——前两月朱雀被刺伤势未愈,她一直担心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没顾得上。”

  “这么说来——你那几天一直与她一起起息,也都是为了照顾她了?”

  “照顾她,也替她遮掩。我陪着她,朱雀便也少来些,不好发现。”

  “这是好事,为什么要遮掩。”君黎道。

  “你我看来当然是好事,不过——依依想得多些。”秋葵叹道。“我不知道她与朱雀最初有过怎样的因缘,以她的年纪品貌,原本不必这么一心跟在这里的——她自己也说了,朱雀的女人那么多,就算待她稍许特别些,终究她也得不到任何名分,有了孩子于一个琴姬来说,非但不是什么喜事,也许反而是坏事。她也许是觉得以后再无可能回来了,只想多瞒一时是一时,到得瞒不下去了,再离开此地,回去将孩子生下来,如果朱雀不要,她便自己带着。”

  “依依未免想得太多——朱雀无论如何不会不要自己的骨肉。”

  “你也这么觉得?”秋葵看了他一眼。

  “看他怎么待你便知道。”君黎笑笑道。

  秋葵轻轻地呼了口气,“是啊,所以我还是觉得该告诉他。他老了。我想着——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真的都再不能留在这里,至少——他还有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孩子,能替我们陪着他……”

  君黎没有说话。他望向天角,秋葵也随之望着——那里,苍穹如缎,月光如银,遮过了一切星宿,与它们从一始就映射着的永恒起落。

  (五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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