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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谎言如冬雨


  这时韦皋清楚听到,自己马边伴侍的大将张芬,开心地对自己喊到:“贺喜韦令,封禅和内禅之后,军使们逐个交还朝廷兵权和版籍,真的是天下太平了!”

  韦皋差点要吐出血来。

  “逸崧,你......!”

  同样,刚刚出城至蓝田驿的杜佑,听到这一系列的朝政变故,也吓得赶紧灰溜溜地往商洛道而行,唯恐不及。

  淮海行省在京进奏院中,硕大的雨珠不断顺着瓦当落下,结连为一幕雨帘,落在轩廊的砖石上,发出回响声不绝。

  高岳望着蒙蒙的雨雾,良久不言。

  此次虽然有许多人要前来相送,可高岳却一概回绝,最终只有门下侍郎平章事郑絪在场。

  “有故事想说吗?”郑絪于坐榻上,给高岳斟了杯酒。

  要是以前的高岳,肯定会是副得意非凡的神情,可现在高岳的脸上,却满是寂寞,听到郑絪的话后,才勉强挤出丝笑来。

  他在对面坐了下来,接过酒盅,回答郑絪说:“我在淮海任上,多次遣送大船航去倭国,得到些新奇的剧谈资本,其中有个故事,是渡海来的请益僧告诉我的,我便说给你听吧。”

  “久雨无聊,不过高三你也不必像韦令、杜岭南那般走得急,有个奇谈用来佐佐酒,倒也好。”

  高岳想了会儿,便开口说:“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或者是上古,也可能是不久前,当然也可能在未来,倭国的都城发生过一桩凶杀案,一位砍伐杉树的樵夫,在京郊叫山科的竹林中,看到一具尸体,人是被刀锋杀死的,血溅满了四周的竹叶,慌张下樵夫就告诉了倭国的不良人......后来,有位行脚的僧人证实樵夫的说法,他作证说,尸体其实是名倭国折冲府的武士,当天他看到这武士牵着匹马,载着妻子,往竹林那边走去......”

  雨中,郑絪握着酒盅,认真而安静地听着高岳的叙述,偶尔饮下上好的烧春,便继续聆听下去。

  当高岳缓缓叙述完后,郑絪将酒盅放下,看着庭院里的雨,觉得周身更加寒澈。

  “你说的绝非是当年你在考中进士前撰写的槐北故事,那种故事是以破除疑案为目的,可现在这个倭国竹林里的凶案,明明每个人把细节都说的那么清楚,但真相却永远不清楚。”

  “为什么呢?”

  “因为在这桩凶案里,每个人,樵夫、僧人、妻子,还有那强盗,甚至是死去武士的灵魂,他们都在关键处撒了谎。”

  高岳点点头,然后继续问郑絪:“为何要撒谎?”

  “谎言对他们,都是有利的。”郑絪不假思索地回答完毕,然后猛然间想到什么,先是长久沉默,使得整条轩廊只剩下雨落地的声音,接着轮到郑絪开口了,“新皇内禅时,为何不一起联络你和韦令?”

  “因为对新皇来说,韦城武的价码很清楚,一个人的价码越清楚,就越容易达成协议。但我的价码,新皇摸不准,也猜忌我和太上皇间的关系匪浅,他不敢冒险。”

  “可撇开韦令和杜岭南,新皇还是单独和你联络了,是不是?”

  “没错。”高岳缓缓啜饮口酒水,承认说,“新皇对我摸不准,但不代表他就能离开我的支持,他满口对韦皋承诺的同时,也对韦皋撒谎了。而现在他认为对我摸准了,因为我帮他坐稳这个位子,兴元、凤翔、邠宁、河中同时对朝廷版籍奉还,尤其是兴元定武军,直接把持着三川出入关中的孔道,所以是我毁掉了韦城武的夙愿梦想呢!”

  郑絪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他最清楚,兴元府是西川和东川的门户,韦皋满心想的,就是得到这个门户。

  有了这个门户,韦皋就能成龙。

  没有这个门户,韦皋就只能......

  “谁是你和新皇的媒介?”

  “到了这种程度,谁都可以是媒介。既然宫闱生变的夜中,新皇敢穿着紫衣,着麻鞋冲出少阳院,对着所有禁军说有内禅的诏书,那对于他来说,就没有什么舍不得下的赌注。”高岳同样在关键处,讳莫如深。

  “那内禅时曲江亭子里......”

  高岳难得笑起来,“韦皋和杜佑怎么敢杀我?韦皋虽然和新皇间有协议,但他还是信不过朝廷,所以他也对新皇撒谎了,他让人私下地来找过我,因为他知道兴元和定武军是我一手经营出来的,他看重我的态度比看重新皇及朝廷尤甚,他给我开出很高的价码,包括联姻,也包括愿意支持淮海行中书省并吞掉江东、徐泗。”

  “你也对他撒谎了。”郑絪明白了,他的睫毛抖动着,“那杜佑呢?”

  “杜佑就更好应付,他没那么大的野心,只不过想在未来当首相,那就让他当好了。”

  “此乃谎言否?”

  高岳低头笑起来,没有直接回答。

  “并且,比起韦皋和杜佑来,宰相们也更信任你......至于有无某位宰相在这次内禅里,同样对各色人说出各色的谎言,我太累了,已不想再分辨下去了。”

  听到这话,高岳的眸子深处,回荡着不易察觉的色彩。

  “不过,最终你也还是对太上皇撒了谎。”郑絪冷不丁地,还是追了一句。

  高岳消散了笑容,神色有些悲戚,他没有逃避,“不,当初在华岳上,天地间只有三人,太上皇、你和我,我确实说过,永远匡扶唐家江山,永远不篡,我并未违背誓言。而新皇的这套政制,也正是你、我和天下所想要的步伐,只不过坐紫宸殿的换了个人而已,所用的法则是‘内禅’,内禅你能说它违背礼制律法吗?你能说是篡吗?并不能,所以文明你的指责并不成立。但我在一己之私上,真的,真的是对不起太上皇的,这份罪愆,至死我可能都无法赎清。”

  “诚然......”郑絪叹息道,他对高岳的这套方法并不反感,也许这是权衡后最佳最合宜的方案,“这世间哪里能有几位圣贤?从你的故事中,我能明白人心是多么丑陋和自私!但现实更可怕,你竟然能利用这种极度的私心,达成大公之事。看来国家更需要你,而不是我这样迂腐不化的。”

  “不,恰恰相反,等到国家重新统一重新伟大起来,我要退局,你来替手。”

  郑絪看着高岳,然后郑重地点头。

  这种回答,不需要任何的客套。

  因为他明白,高岳这句话绝不是谎言,自己也不能对高岳撒谎。

  无数谎言博弈间,会有个最大的真理浮起,值得人们为之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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