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英雄为烈火
容虚镜回来时,正好赶上池照慕与古逐月一同带兵攻打秦关。
曾经稳固如铁桶的关隘,在受过一次重创后威风不再,容虚镜站在山头的短短时间,城关已经快要陷落了。
她懒得再看,这都是命里注定的结局,枯燥而无趣。
山间的风徐来,树树晚木兰的香气不断地往她鼻子里钻。
山下的开阔地带处,坐落着一座曾经无可攻打的城关,如今那里正在厮杀,鲜红的血洒在黄土上,就像是不值钱的雨水。
而相隔不远的山头上,成片的晚玉兰正开得盛,皎皎如新月在天之色。
花香将厮杀的血腥气推拒得远远得,仿佛只要闻不到血气,战争就未曾发生过一样。
“尊位?”身后有人试探着喊他。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许颤抖,那是被心中巨大的惊喜和等待太久后的柳暗花明之感所扰,才让这人有些失了心神。
容虚镜没有转身,背对着他轻轻点头:“嗯。”
程映雪有些语结,完全一样,她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人,完全一样。
他在头脑中飞速地否定了无数个用来打开话题的句子,最后他发现,不论说什么,他都会觉得遗憾。
遗憾自己没有把另一些话说出来。
但这样的想法,导致的唯一结果,就是他好半天无法抉择该从哪里开头说起。
“你为什么带古逐月去见胡勒大君?”容虚镜没等他考虑好,先出口问道。
程映雪一愣:“什么?”
他是真的紧张,他一直想进星算而不得其门,如今星算的掌派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在四下无人时谈话。
“他。”容虚镜抬手一指,一道星光从她手中飞了出去,穿过战场上厮杀的人群。
穿过扬于风中的尘土,穿过刀兵与战马,去到了古逐月的背后,无声地为他挡开了身后飞羽军的偷袭。
程映雪醍醐灌顶,他立刻就想了起来:“大君说,有人在等他。”
那时顾长门就告诉过他,总会有一天容虚镜会问起的,不必撒谎,也不必掩饰,只需要把真相如实告诉她。
“不是。”容虚镜说,“他去了雪山,本座看见了。”
她确实看见了,但她那时只看见了一片茫茫无尽头的雪原,和忽然就扎进风雪里,头也不回的古逐月。
容虚镜原本没打算过多探查,但程映雪既然站在了她面前,问问也无妨。
“我只知道大君说有人在等他,”程映雪说,“也许那人,就在雪山里等呢,尊位当时,应该能够演算出那是谁。”
容虚镜没有回答,她当时只知道古逐月进了雪山,再往后,她也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冰雪。
念青神墓之地,不是她能够随意探查的。
程映雪发现,容虚镜果然没有追问,顾长门早就料到了她会问什么,问到哪里为止。
原来她,也是有命格,也是能被推演的?
“本座劝你一句,”容虚镜忽然说,“你连帝星所出之人都无法算准,还是不要妄自揣度本座的命格比较好。”
程映雪心下一惊,心虚地低下了头。
其实若他真有本事,他真的很想看看容虚镜的命星是什么样子,星轨是什么样子,命格又是什么样子。
她就像是个悬于高阁之上的传说,人人敬畏,却从未有人了解过。
“晚辈不敢。”程映雪虔诚地一拜,“尊位天地间独一份的资质,不是晚辈这种人可以随意窥探的。”
容虚镜没有对这种拍马屁的说法做出回应,她活得够久,早已经就习惯了。
容虚镜轻轻从枝头折下一朵半开而未开的晚木兰,香气瞬间就盈了她满怀。
“尊位……”程映雪吞吞吐吐地,“晚辈有事想请教。”
容虚镜转过身,将花枝抱在手中抬眼看他,静静地等着他问话。
程映雪原本就在嘴边的话语被他自己生生吞了下去,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
透亮的蓝色像是无风无浪的浅海,阳光照射进去又被反射出来,散发着令人心神恍惚的光彩。
就是这样一双世间少有的眼睛,偏偏又生得毫无情绪,程映雪就更加怀疑,自己是在与天神相对。
他忽然跪了下来,为自己曾经心中阴暗处所藏的嫉妒和不尊。
“尊位!”程映雪险些叩下头,好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托住了他,让他没有继续下去。
“本座鲜少让人看见眼睛,”容虚镜一挥手,程映雪就站了起来,“就是怕这样的麻烦。”
“你心中存着信仰,在本座身上见到的,不过是你心里的投影而已。”
她活了百多年,从喧嚣处一路清冷地走过,总有信徒无端跪她拜她。
花了很久的时间,容虚镜才明白过来,人其实信神信佛,都是给心里信念找了个寄托。
她也不例外,人心中有多少信仰,在那人眼里,她才有多耀眼。
若程映雪只是和池照慕一样无甚信仰的人,他自然也不会对容虚镜多敬畏。
“晚辈原本想问尊位,”程映雪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为何晚辈如此潜心究学,还是无法入得星算法门,如今看来,恐怕是不必问了。”
容虚镜没有回答,世人疑惑太多,她也不是要挨个开导的。
人有很多问题,确实需要自己想明白,也只能自己想明白。
秦关陷落,胜利的号角吹响了起来,容虚镜回头望向战场之中,看见了一身是血的池照慕,扑过去抱住了同样一身是血的古逐月。
又胜利了,北上以来,他们没有输过。
与靖和硬碰硬的拼死相战,因为沉寂千年的帝星,改变了人们心中预判的结果。
街头巷尾里流传的少年传奇,从泊川质子孤身闯破重重围困,变成了新生的帝星,带着一支复仇之师,如一把利剑般由南而北,直插靖和的心脏。
他的第一场战役,就把一代名将风临渊斩于剑下,那时风临渊领兵南下,所有观望的豪杰们都在等着这一场战争的结果。
这一战,将会直接决定按兵不动的散兵游勇,是否会参与到这场天下之争中来。
帝国衰落,但左右上将军却依然是猛虎雄狮。
草野间的猜测是,英雄还在摇篮中沉睡,钢铁的帝国不会在一朝一夕间土崩瓦解。想要一统这分裂已久的天下,还需要漫长的等待。
但帝星的宿主,出世就撼动了帝国根基,令这个庞大的国家,失去了最为骁勇善战的将军,燎原的星星之火向着他不断地汇聚过来。
人们终于记起来,他是星算选定的天下之主,筹谋运势,无法用来猜测天定的结局。
普通的凡人,只需要追随,只需要信仰。
天地为熔炉,英雄为烈火,丰功伟业在其中淬炼,迟早会问世于大器成时。
容虚镜的身形一闪,只给程映雪留下了一团星星点。
战场上忽然狂风大作,古逐月隐约感觉到了某个方向,正有人朝他走来。
他轻轻地推开了池照慕,转身迎风站立着,黄沙吹在他的脸上,让他不由自主抬起手稍做遮挡。
容虚镜一身银白的窄袖长袍,踩着被血染红的黄沙和折断的兵器,朝着古逐月走了过来。
她的手里抱着一枝半开未开的晚木兰,花蕾躺在她的臂弯处,略微撑开的花瓣扫在她的腰间。
不知道为什么,古逐月明明什么也没闻到,却觉得有一股清香渗进他的脾肺,让他浑身的酸累瞬间消失。
“将军所向披靡,”容虚镜走到他面前时,风刚好停下来,“臣,与有荣焉。”
她将手中的晚木兰递出去,等着古逐月接下它。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的脸,很奇怪,她并没有笑,他却看出了几分笑意。
他换过左手拿着见微,伸出右手在并不怎么干净的胸口蹭了蹭,小心翼翼地从容虚镜的手里接下了晚木兰。
“谢谢。”古逐月说。
.
尉迟醒架着随手买来的马车,载着百里星楼在夕阳下的茶路上缓慢地奔驰着。
他其实并不是不着急,但他只是有一些些微不足道的私欲,想要将这样的时光延长些,再延长些。
百里星楼趴在马车的窗口上,在徐徐的微风里眺望着远处的落日。
“像个鸭蛋黄!”百里星楼笑着说。
尉迟醒没有回头看她,在他的脑海里,此时此刻百里星楼一定笑得很像另一个人。
一个回不来的人。
“钦达天没见过?”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眯起眼,看着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就算见过,也不记得,就算记得,也不记得是这样的红色,这样的温度。”
“能写下来的,就是落日二字,能画出来的,就是一条线上的圆圈,再看多少遍都是是惊艳的。”
“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尉迟醒说,“是中原的人写来描述落日的。”
“平沙落日,”百里星楼慢慢地重复着这句诗,目光落在了荒野地平线上即将西沉的落日上,“陇上明星。”
她抬起头,看见欲落未落的夜幕上果然有几颗星辰悬挂在中天。
“记得了。”百里星楼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坐在了驾车位的另一侧。
她的双腿在马车行进时也跟着一起摇晃,尉迟醒用鞭子一拍马后臀,它便加快了速度起来。
百里星楼的衣衫在风中飞舞,她的心中忽然有股直冲眉心的飒踏之气,直教她想要仰头对着星空高喊出来。
她忽然发现,跟尉迟醒待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是她最轻松的时刻。
“长生!”百里星楼忽然叫他。
尉迟醒侧过头,看着百里星楼,他以为百里星楼要说些什么。
百里星楼偏着头狡黠地一笑:“长生!”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只是想叫叫他这个并不是很多人知道的名字。
“嗯。”尉迟醒笑了笑,应了下来。
百里星楼忽然站了起来,在一阵晃动中身形也十分稳定,她指着头顶那可明亮的白色星星:“长生,那就是你。”
长夜还未至,天穹中有颗早一步显现出来的星辰,它的光亮纯净而温和,像极了尉迟醒本人。
尉迟醒有些担忧地伸手挡在百里星楼身后:“知道了,你先坐下。”
百里星楼蹲了下来,凑近了尉迟醒的脸,盯着他干净的双眼:“长生。”
尉迟醒有些窘迫,但好在这一次没有下意识地躲闪:“嗯。”
百里星楼又笑了起来,漂亮的眼尾扬了上去,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长生!”
“你到底要说什么?”尉迟醒被看地有些不自在,最终还是别开了眼神,看着马匹奔跑中的后腿。
“就是莫名觉得,”百里星楼说,“你的名字很好听,你的人也很好看。”
“你的一切,都很好。”
尉迟醒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他沉默了许久,转过头去看向了落日。
百里星楼的心忽然一沉,她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失落。
像是将快乐无忧的人,忽然一把从悬崖边推落下去那样。心里的恐惧和不甘不是因为即将来到的死亡,而是还没甜够的快乐。
百里星楼伸手触向了自己的心口,不应该啊,这里已经没有心脏在跳动了,怎么还会觉得失落呢?
她慢慢坐了下来,看着尉迟醒望着落日的身影,她有些害怕了。
关于如果百里星楼死了,阿乜歆就会回来的那个问题,尉迟醒还没给她真正的答案。
她突然也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或者说她知道了答案,但决定不去面对它。
百里星楼,一生骄傲而自由的钦达天,在一个凡人面前变得脆弱且患得患失。
尉迟醒看着落日藏到了天边连亘的群山之下,夜幕彻底落下,漫天繁星挂上了天穹。
百里星楼已经回到了马车里去,她安安静静地再也没说半句话,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她颇为失落。
但人不比神,能够活过千百世,爱过一个又一个,他的所有脆弱和执着,都给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子。
“尉迟醒,”百里星楼忽然轻声叫他,“我问你。”
尉迟醒向后挪了挪,好让自己听清她要说些什么。
“出场顺序到底多重要?”百里星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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