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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深爱


  百里星楼朝着容虚镜伸出手,平静温和地看着她,等着她握住自己的手。

  容虚镜负手而立,毫无要回应她的意思。

  “你不想知道你忘了什么?”百里星楼问她。

  容虚镜静默不言,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本该熟悉却十分陌生的人。

  古逐月见到她,会怎么样呢?

  容虚镜猜不到,可能是失落可能是惊讶,或者可能无法接受。

  “知道古逐月吗?”容虚镜忽然问。

  百里星楼轻轻皱了一下,然后陷入了思考之中。

  老实说她感觉自己应该知道,但寻遍记忆,都翻不到与这三个字有关的只言片语。

  容虚镜只知道天参星火会让阿乜歆失去记忆,却没想过她仿佛是变了个人。

  世上很少有事情能让她感觉到意外。

  “他……”容虚镜刚一开口,就有些犹豫。

  他很喜欢你。

  这话好像不该由自己来说,容虚镜觉得。

  “算了,”容虚镜咽回了嘴边的话,“你继续说。”

  “说什么?”百里星楼被她搞得有些不明就里。

  “你不是要说服我吗?”容虚镜问。

  “你想知道我就让你知道,”百里星楼说,“不想知道我也不强求。”

  容虚镜伸手想要搭上百里星楼的手,她却突然往后一退。

  “为什么?”百里星楼问。

  “你不是会说废话的人。”容虚镜说,“既然你问出来,那一定是有什么事必须要我记起来。”

  百里星楼笑了笑:“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容虚镜抓住了她的手,抬眼看着她:“知道最好的医者都有什么遗憾吗?”

  “什么?”百里星楼下意识反问。

  容虚镜看见了有人从黑暗中走来,星光为她铺成路,信徒为她而匍匐。

  “你是阿乜歆。”容虚镜说,“如果有人叫起你这个名字,你要相信,他深爱你。”

  一颗石子落进了深潭中,层层的波浪向着四周荡开。浩瀚星海中有惊涛飓浪掀起,星尘为它们的主人而闪耀。

  百里星楼将容虚镜送进回忆之门后,睁开了双眼。

  “阿乜歆?”百里星楼低喃着重复着这三个字,“阿乜歆……”

  世上有几个人对另一个人,能称得上深爱?

  百里星楼不明白容虚镜为什么要说这些,就像百里星楼不明白为什么,回忆这么重要的东西,只有自己没有。

  她的双眼扫过的万事万物,都们看到一段段对他们来说长长的回忆深藏其中。

  哪怕是花草植株,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这很讽刺,人世间司掌往事的神明,没有往事。

  远处有一道光亮直冲天际,云中剑受其感召后不断抖动着,像是随时都会出动的捕猎者。

  百里星楼伸手一抓,云中剑飞来了她手中,她抬眼看向光亮所在的地方,洁白胜雪的双翼忽然在她身后展开。

  长而柔软的羽毛在空气中飘动着,百里星楼展翅冲上云霄,然后又调转方向向着光芒所在之地俯冲而去。

  .

  尉迟醒抽身挡在启阳夫人的身前,反手将寒山尽平后推,贯穿了一名金吾卫的小腹。

  他抽出刀压低身子,拉着启阳夫人跨开一步,又是一刀划出去,割裂了几个金吾卫的护甲。

  鲜血飞溅出来,尉迟醒托住启阳夫人的后脑勺,将她越发苍白的脸按进自己的胸膛。

  尉迟醒一脚踢开一个斜刺里冲出来的金吾卫,与此同时启阳夫人的后方又有人拿着长矛突刺过来。

  “尉迟醒!”陆麟臣砍断一柄佩刀后忽然转身,看到了尉迟醒身后避无可避的长刀。

  古逐月放弃了格挡,从背后抽出见微拉开。

  金吾卫从他背后而来,举刀重重地砍下,但古逐月没有躲。

  背后受的一刀让他的箭失去了准头,但却恰好穿透了尉迟醒身后那个金吾卫的手腕。

  尉迟醒带着启阳夫人转过身,长矛刺入他肩膀的一瞬间,金吾卫被冷火点燃。

  冷蓝色火焰爆发的瞬间,尉迟醒的瞳孔也被映成了蓝色,他就这么看着那个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的金吾卫被焚成灰烬。

  “古逐月!”尉迟醒一把推开启阳夫人,转身砍断了背后的长矛。

  他反过手腕越肩抓住断矛,咬牙拔了出来。鲜血飞溅出去几步远,打在早就被雪染红的汉白玉地板上依然十分醒目。

  古逐月三指拉弓,对准了启阳夫人脚下松开了手。

  三支银箭离弦而出,冷火迅速燃烧成线,将启阳夫人围在了中间,距离不多不少,正好是无论什么方向长矛都刺不到的地方。

  冷火扫出强烈的气流,周遭的金吾卫被无形的力量荡开,启阳夫人站在正中间,长发飞舞着。

  她想去到尉迟醒身边。

  尉迟醒扔起寒山尽平,在宝龙中抓住后奋力向前投掷出去。

  长刀没进胸腔,启阳夫人身后拉弓的金吾卫瞬间倒地。

  宁还卿站在厮杀的人群外围,悠闲得像是一个看客。

  飞羽军副统领姗姗来迟,将手中的长弓与特质羽箭奉给了宁还卿。

  宁还卿拿起箭,看了许久后忽然轻叹:“问天,好名字。”

  说完他的眼神忽然一变,杀意在瞳孔中蔓延,他抽出一支问天,搭上弓弦后在人群中扫动着,寻找合适的目标。

  宁还卿忽然一笑,他找到了最合适的目标,虽然在道义上来说略微显得有些无耻。

  一声箭啸忽然响起,陆麟臣的周身忽然发麻,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他慌乱中砍断了些什么,然后转头循着声音来源看向站在火焰中的启阳夫人。

  尉迟醒来不及收回刀,破空而出的利箭让他来不及奔向自己母亲的身边。

  十步,五步,风华绝代的美人在烈焰中看着自己在绝望中挣扎的儿子。

  她从没看过尉迟醒这样。

  尉迟醒身在重重樊笼中的数年,对一切都可以说是逆来顺受,但她看着尉迟醒的眼睛,总觉得有火焰在其中跳跃燃烧。

  但这一刻,他很绝望,他跑向启阳夫人,哪怕明知来不及。

  他的神情像是终于对天意低头的凡人,落寞颓废而懊悔,为以后的寂寥人世而落寞,为不自量力的挣扎而颓废。

  为不肯服从天意而失去一切的,懊悔。

  寒山尽平忽然爆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它震裂了周边的地板,一层又一层的巨型光浪荡开。

  扫合过处,是对生命的践踏和摧毁。

  问天还没来得及命中目标,就被震得粉碎。

  尉迟醒忽然跪倒了下来。

  失之交臂和失而复得,哪一个更让人惊心动魄,尉迟醒也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方才的一瞬间,他的整个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掌心,一寸寸撕碎一样。

  飞羽军从城门外策马而来,他们手里拉着弓,腰间配着刀。

  陆麟臣转过身后退几步,挡在了尉迟醒身前。

  古逐月穿过火焰扶起了启阳夫人,探了探她的鼻息后抬头看着尉迟醒:“她没事。”

  尉迟醒摆了摆手,几滴血被他甩了出去,他抬眼看到了越来越近的飞羽军,忽然笑了出来:“金吾卫还算是好对付的。”

  “陆、陆将军?”为首的飞羽军统领忽然勒马摘下了头盔,看着一身是血的陆麟臣,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诛杀叛贼和北蛮,而他们眼里叛贼和北蛮,正被陆麟臣挡在身后。

  “将军为何要包庇叛贼?”统领问。

  “我,”陆麟臣抬起头笑了笑,脸上的血迹让他的笑容显得诡异而狰狞,“就是叛贼。”

  听到这句话的飞羽军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着低声议论,陆麟臣把手里的刀转了几圈后忽然握紧。

  “来吧。”陆麟臣屈膝将重心放低。

  古逐月扶着启阳夫人,他刚站起来,抬头就看见了许多双眼神堪称恶毒的眼睛。

  飞羽军认定了尉迟醒是罪魁祸首。

  陆麟臣的话不但没有纠正他们的认知,反而让他们觉得,他们的陆将军是受了北蛮的蛊惑。

  飞羽军纷纷扯紧了手中的缰绳,马匹不安地点着地面,他们越过陆麟臣,看着刚刚站稳的尉迟醒。

  “现在怎么办?”古逐月对着尉迟醒喊道。

  尉迟醒把寒山尽平放在臂弯里,然后抽出来。

  血迹留在了他的衣袖上,他握着刀往前走着:“还能怎么办?”

  战争从来不会停止,风平浪静时也是,狂风骤雨时也是。

  “你们选什么不好!”尉迟醒怒喊,“非要陪我来战!陪我来杀!陪我来送死!”

  尉迟醒跃起,在半空中松开了手里握着的刀,寒山尽平幻化成无数光影,在尉迟醒挥臂时调转过来,刀尖朝着所有飞羽军。

  “十三洲头,藏昆吾,”尉迟醒嘴里低声念着,然后抓紧了五指握成拳,“炼,无常生魂为刃……”

  所有刀影开始铮鸣起来,像是即将挣脱牢笼窜逃而出的厉鬼。

  “尉迟醒!”陆麟臣高喊,“他们是无辜的!”

  九天中有厉风压下来,像是鲲鹏展翅时带起的飓风。

  有个握剑的人影俯冲了下来,尉迟醒抬起头,看着他的天神降临。

  她身披铠甲镀满灿烂金光,长卷的金发被狂风舞动着,她握着剑从天而降,带着绝对的杀伐之意。

  尉迟醒有些晃神,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对神明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千万人有千万个理解,有千万个诉求。

  有人渴求统治,于是神明便是威严之相,司掌法度。

  有人求渡苦难,于是神明便是慈悲之相,救渡众生。

  心中有神的影子,才能为他们唱起赞歌,塑起金身。

  尉迟醒不信神,不信佛,不信命,但他甘愿为阿乜歆低下头颅,颂起信词。

  “阿乜歆……”尉迟醒心中的燥郁忽然就被荡平,他伸手抓住了寒山尽平,然后收势落地。

  阿乜歆忽然直直地冲向尉迟醒,举起了手里的云中剑。

  “尉迟醒!”古逐月察觉不妙,但他又无法丢下启阳夫人,只能无可奈何地高喊提醒他。

  “躲开啊!”陆麟臣冲过去,但却来不及了。

  飓风静止了下来,百里星楼的头发归顺地落在,贴在了她的背后,她抬眼看着这个浅笑着的人。

  天空中有轻柔的羽毛落下,和雪花混在一起,像是忽然又下起了大雪。

  鲜血顺着云中剑流淌出来,低落到了地面上,把刚刚落地的白色羽毛染得鲜红。

  蓄势待发的飞羽军忽然得了命令,暂停了逼近的攻势。

  尉迟醒的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经久不绝的嗡鸣,他的视线开始发昏,逐渐无法看清周围的景象,听清周围的声音。

  他看见陆麟臣带着一身血跑了过来,也看见古逐月焦急地赶过来。

  百里星楼不解地看着他,这个人的表情好奇怪,像是解脱,又像是遗憾。

  他走向死亡,却依然带着微笑。

  尉迟醒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好让自己能有说几句话的时间。

  云中剑洞穿了他的心脏,为他生命提供血液的地方,正在渐渐冷却。

  尉迟醒往前走了几步,虚弱地靠在了阿乜歆的肩头,姿势亲密得如同恋人相拥。

  百里星楼低扫了一眼围过来的人,地面上忽然开始生长出寒冰,将两个似拥抱非拥抱的人,与世俗隔绝开来。

  “从你出现,”尉迟醒轻声地说着,“我就知道……”

  “你是来杀我的。”

  尉迟醒侧过头,阿乜歆的发香从他的鼻息里钻进来,向着他的四肢百骸散开。

  这感觉愉悦得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后醒来,张开臂膀伸个懒腰一样。

  “但我,”尉迟醒轻叹,“没能躲开。”

  尉迟醒伸出手,抚摸着阿乜歆背后的金发,柔软的发丝散落在他的指缝中,美好得像是随时消散的浮沫。

  “我躲不开,”尉迟醒说,“我知道的。我是命定的乱世霸星,你是世间唯一的钦达天,阿乜歆,我好累。”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击中了荒野中的一棵参天大树。

  熊熊的火焰在无边而辽阔的荒野上燃烧,百里星楼转过头,看着这个生命逐渐流逝的凡人。

  容虚镜说,如果有人叫起你这个名字,你要相信,他深爱你。

  尉迟醒强撑着站立的力气慢慢也散去了,他靠着百里星楼开始下滑,她却忽然回抱住了他。

  冰层出现了裂纹,陆麟臣惊喜地看着手中的刀,以为是自己的劈砍终于起了作用。

  眼前的寒冰忽然炸开,一双人影冲上天际,地面上只留下了一滩鲜红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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