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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宛州行宫


  尉迟醒的十四岁,对于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里,他经历了靖和所有男子都要经历的成人礼。

  十四成人,十六成婚,十八成家,是靖和所有富贵门第儿郎一生极为重要的三个节点。

  他们会收到许多亲友官宦的贺词和拜礼,也会由本家举办一场盛大的礼宴。

  明面意思是答谢各方的祝贺,暗面意思是炫耀一番自家礼教的成果。

  尉迟醒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他是泊川送来的质子,礼教由靖和一手操持,与皇室同寝同学。但他的本家是泊川铁王都,靖和充其量算个学校。

  但他既然入了乡,就该随这个俗,于是操持礼宴的烫手活,由靖和自己造出来,还是要由靖和自己接过去。

  陆麟臣倒是开开心心地站出来拍着胸脯说,由陆府办。朝堂上的大臣却吵吵嚷嚷着不合礼数,将礼宴从春日,一直吵到了夏日,也没个着落。

  直到尉迟醒跟着南巡的皇家队伍落脚到了宛州的落梅苑,这件事也没个定论。

  一直窝在落梅苑不肯出门的尉迟醒,忽然有一日去了宛州商街,买回来一个侍女。

  李璟睡了一觉起来后仿佛忘了自己跳水救人的事情,只当百里星楼真是尉迟醒买回来的侍女。

  对于这件事,他甚至要比尉迟醒本人更为开心。

  但有些人,就未必了。

  落梅苑的大门被踹得砰砰作响,葛兰答抵着用背抵着门,对外面的怒喊声置之不理。

  “醒哥哥!”李璎气得直接上脚踹,“尉迟醒!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葛兰答手里捧着一本胡勒文的书,按着上面画的小人比划来比划去。

  “你,你,你,还有你,”李璎的声音传进来,“给我撞开!”

  葛兰答是真的把李璎当做空气,以至于这句危险来临前的信号,被他给自动忽略了。

  而等待他的结果,自然就是连带着门板一起,被踹飞到了庭院中央。

  葛兰答在地上滚了几圈,扶着腰哎哟哎哟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怒气冲冲跑进来的李璎,虽然习以为常,但还是觉得太吃惊。

  “你怎么能擅自闯我们少主的住处!”葛兰答拧着眉毛质问李璎。

  李璎的侍卫们立即拔刀,想要惩治这个对公主出言不逊的草原蛮人。

  “都出去!”李璎转头,呵斥着护主的侍卫,见他们没什么反应,又拔高声调吼了一遍,“叫你们都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许久,最终都收刀退了出去。

  尉迟醒闻声从正屋里走了出来,不出李璎所料,百里星楼就跟在他的身后。

  “她是谁?”李璎还没等尉迟醒走近,直接指着百里星楼的鼻子就质问他。

  百里星楼不懂靖和的礼数也没必要遵守靖和的礼数,被李璎指着质问时,她也依然平静地看着她。

  眼中甚至还有些打量的意味。

  “你!——”李璎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火大,“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殿下,”尉迟醒悄无声息地挡在了百里星楼的面前,对着李璎行礼,“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李璎心里的火气顿时冒得更好,“什么?!她是你朋友?不是说是你买的奴隶吗怎么又成了朋友了?!”

  尉迟醒抬眼看了一下李璎睁圆的怒目,然后又很快低了下去:“还请公主殿下放下身份成见,我带她回来虽然对外说是侍女,却从未当她比谁低一等。”

  李璎从没见过尉迟醒如此维护那个女人,她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公主这么闹,”葛兰答忽然在一边说风凉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阏氏碰到大君跟仇家的女儿私通。”

  李璎顿时猛然转身,看着抱臂在一边看风凉的葛兰答。

  “尉迟醒!”李璎气急败坏,“本宫早跟你说过要有身份地位上的区分,你看看你的伴读!”

  此前李璎自问她对葛兰答都算是不错的,由于怀着要接近尉迟醒的想法,她自然从来不会亏待尉迟醒的身边人。

  更何况能跟尉迟醒走近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这个人还是从他家乡跟着过来的。

  起初李璎以为自己一直对他好,哪怕他凶巴巴,也能让他放下靖和胡勒的成见。

  结果没想到他今天竟然对自己冷嘲热讽。

  “葛兰答,”尉迟醒示意他退下,“不要胡说,这是公主。这里是靖和,也没有什么阏氏大君。”

  葛兰答虚情假意地低头,学着尉迟醒教给他无数次地抱拳一鞠躬,“少主安康,葛兰答先退下了。”

  “你要多少忠心的侍卫,勤劳的婢女,”李璎说,“我都能给你,你怎么就喜欢跟这些没规没矩的人混在一起。”

  说话时,李璎还扫了一眼站在尉迟醒身后的百里星楼。

  十四岁的尉迟醒还没拔高,身量与百里星楼相差无几,视觉效果上百里星楼甚至要比他还要高一点点。

  但也只是视觉效果,尉迟醒比百里星楼高一寸。

  这一寸,不足以完全挡住她。

  “你好。”发觉李璎看她,百里星楼大方地点点头,表示了问候。

  李璎被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僵硬地点点头,就算再生气,他也不能失了礼数。

  “公主来找我,”尉迟醒问,“就是为了质问我星楼的事情?”

  李璎想了想:“是,但也不全是。”

  “那,公主有何要事?”尉迟醒问。

  宛州行宫里的落梅苑偏僻非常,处在整个行宫的东南角,是行宫中所有水流汇聚后排出行宫的边界地带。

  十分潮湿和阴凉。

  乍一听大多数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好去处,但仔细想来就会发现其中的微妙。

  尉迟醒从干燥的泊川来到南方调养,身体本就羸弱,畏寒畏风。

  如今给他安排一处重水重湿的地方居住,即便是暂时,也明显不怀好意。

  李璎早就想来看看,只不过一直被琐碎的事务绊住了,结果没想到她还没来,尉迟醒这边又出了幺蛾子。

  谁也不亲近的尉迟醒,竟然去买了个婢女回来。

  “本宫问你!”李璎叉腰,假装气势十足,“你是不是南巡后还要带她回皇宫?”

  李璎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实际上一直偷瞟尉迟醒的神情,就怕他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不勉强。”尉迟醒说。

  李璎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忽然有些生气:“意思就是她愿意跟你回去,你就真要带她回皇城?!”

  “那我呢!”李璎猛然指着自己问。

  刚问完,她发热的大脑就冷静了下来,尉迟醒的眼神从没这么疏离过,冷得像是一汪即将入冬冻结的秋池。

  “我、我的意思是,”李璎连忙给自己找台阶,“我的意思是,皇宫是姓李的,你总要问过李家同不同意,才能往里面带人。”

  尉迟醒低下头,勾起嘴角笑了笑:“公主说得有理,是我唐突了。”

  不知道为何,李璎觉得尉迟醒此刻离她很远,就像是他站在辽阔的草原上,而她在水软物美的南方一样。

  中间隔着大漠的风,戈壁的雪,和千万重山。

  可明明他学的就是靖和的礼数,靖和的学识。

  他灵魂就是属于靖和的。

  “殿下还有事吗?”尉迟醒问。

  李璎指着自己的鼻子:“你问我?”

  尉迟醒一脸不然呢的表情,被李璎看了很久他忽然反应了过来:“要是指生辰的事,殿下也许来早了点。”

  “你还记得!”李璎忽然开心了起来。

  ——————————

  百里星楼回来了。

  她醒来的时候,雪山之巅的仓古神树已经枯死。树下有个铁沉香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本书。书本的封面是铺面而来的市井气息,两个线条勾画出的少年站在书封的左右端。

  一个穿着铠甲抚着剑,一个穿着长袍低着头。

  百里星楼突然觉得这本书里的故事或许值得看一看,她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把书摊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着。

  雪花从中庭飘落,唯有枯树下的一小片地方没有被积雪堆满。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在百里星楼的眼底上演,她看着每个角色在自己的人生关口做出对自己未来半生影响颇远的抉择。

  她每每看见爱人分离亲人相间朋友背道,就会不自觉地皱眉。如果可以,她很想走到书里去,告诉那些看不到未来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的人:

  不要伤害自己深爱的人。

  但往后看,她突然发现,这些角色们当初的选择,是不可更改的。

  就算能提前了解自己的一生,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该得到的依旧会去到他们的手中。他们看似愚蠢卑微的选择,竟然保住了更多他们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某些东西。

  他们爱着,他们恨着。

  他们活着。

  故事到了最后竟然是戛然而止,停留在了夕阳下分别之际的一个拥抱里。

  史册里没有记载的这段往事,其实可以说是这个温润少年一生之中,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情。

  也是唯一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情爱到底为何令人痴迷。

  隔了几行,另一个秀气但笔力遒劲的字迹出现在了纸页。

  百里星楼看得出来,那应该是另一个为这本未完之书而惋惜的人,他擅自续了个结尾:

  永胤元年,四海升平,天下再无离乱事。

  “四海升平,”百里星楼的手指抚摸过这短短的寥寥数语,墨色的横竖点捺仿佛在寒冷的雪山上散发出灼人的温度,烫得百里星楼缩回了手,看着它们发愣。

  “再无,离乱事?”

  离乱之人方知离乱之苦,离乱之苦才生太平心愿。

  写下了这样的结局,恐怕执笔者也是在乱世中沉浮半生,最后只能将夙愿寄托在虚构故事里的人。

  后面还有十来页,百里星楼挨着翻过去也没再看见半个字,她又把书翻回了续写的结尾页。突然之间,她发现这里之后还有一页,只不过被撕掉了。残存的毛边藏在书缝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写着什么呢?

  百里星楼想了一会儿后就合上了书,写了什么,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只是在沉睡了许久苏醒后,看了本没完结的话本而已。

  “怙伦珂,”,百里星楼抬头时,正好看见了树下站着的怙伦珂,“别来无恙。”

  怙伦珂把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白围巾取下来,捧在手心里,走到百里星楼的身边跪下。他把手里的白围巾递上去,百里星楼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她接过白围巾,双手捧着,把它搭在了怙伦珂的肩膀上:“欢迎回来。”

  怙伦珂开始流泪,热泪从他年轻俊朗的脸上滑落下去,打在了纯白色的围巾上。百里星楼看见他的眼角出现了一丝皱纹,她伸手过去,用拇指抚摸着那条属于岁月的痕迹:“真好,我也想老去死去。”

  “钦达天,请让我陪伴您!”怙伦珂抬脸看着百里星楼,眼神里装着赤诚和希冀。

  温和的微光在百里星楼的拇指下亮起,匆匆而去的时光在她手底倒流。岁月给予怙伦珂的馈赠被他还了回去,皱纹一去无踪。

  百里星楼收回手,抬头看着苍古神树的顶端:“它怎么又枯了?它什么时候再醒过来?”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她也不需要回答。

  “怙伦珂啊,我清醒着的日子里时常在想,死了好还是活着好,”百里星楼喃喃自语,“我闭上眼也是黑暗,睁开眼也是黑暗。天地苍茫,我始终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里走着,一百年不是个头,一千年也不是个头。这一世我又忘了什么呢?”

  怙伦珂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百里星楼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问这个做什么呢。我所经历的生生世世,那么珍贵的过往,我全忘了个干净,追问上一世忘了什么,不就好比是在沙海中寻找一砾吗。”

  “怙伦珂会永远在您身后,”怙伦珂说。

  “你也会死亡。”百里星楼说,“我会亲自出席你的葬礼,在你的坟头留下一支白菊。哪怕你来世穿越人海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一世的怙伦珂,都不是怙伦珂。”

  百里星楼接下一片雪花,放在了怙伦珂的肩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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