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有所为
尉迟醒把洗干净的碗筷递给古逐月,倚在洗碗台边看着他擦干:“我总感觉你并不是很高兴。”
“哪里来的感觉?”古逐月抬头看他一眼,又埋下去专心擦碗,“我自己倒没这个感觉。”
尉迟醒伸出食指,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这里来的感觉,而且一般还不会错。”
“我在想,”古逐月把帕子丢在架子上,拿着碗筷往储纳柜走,“天天这么在金吾卫里训练,什么时候是个头。”
“累了?”尉迟醒问他。
古逐月把碗重进去,关上柜门转身:“你有多久没咳了?”
尉迟醒回忆了一下,也许一个月,也许二十天,不过他没仔细数。实际上只要他不过于消耗体力,就很少咳嗽。
“总觉得是在虚耗时间。”古逐月说。
他本来只是觉得很闲散,闲散到有些发慌。
但尉迟醒把信给了他,他的心里无端就觉得很暴躁。满腔的烦乱无处宣泄,憋得他越来越觉得手头的事过去的都十分没有意义。
“走,”尉迟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教你写字。”
阿乜歆吃饱了,一身多余的力气没处使,又拉着容虚镜到院子里堆雪人。
但这回容虚镜说什么也不肯上手捧雪了,只抱着暖手炉坐在屋檐下的木板上,看着阿乜歆哼哧哼哧地来回跑趟。
阿乜歆把滚好的头放到身子上去,为了严实,还用手猛拍了几下。
“像不像尉迟醒!”阿乜歆一拍雪人的头顶,“慢吞吞文绉绉,呆得像只鹅!”
容虚镜点头:“像。”
其实她并不知道阿乜歆叽叽喳喳在说什么,她原本在放空自己,阿乜歆突然提问,她只好给一个肯定的回答。
“真乖!”阿乜歆对着容虚镜竖起大拇指。
容虚镜身后的窗户突然打开,尉迟醒就在窗边,手里还握着一支笔:“下次你要说我的坏话,可以稍微走远一些的。”
“咦!”阿乜歆显然并不清楚他为什么在这里,“你刚刚不是猜拳输了,去洗碗了吗?”
“洗完了。”尉迟醒提笔,低头在纸上写字,“早就洗完了。”
古逐月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姿势握笔,模仿着他手腕的动作让自己笔下的东西尽量学得像尉迟醒笔下的。
阿乜歆趴在窗台上,看着两个人写字。
尉迟醒的笔风很内敛,每一笔都细而挺,纤弱中却自有风骨。看似轻轻落在纸上的笔尖,实际上藏着深厚的腕力。
容虚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站在窗边低着头,但她只是盯着古逐月的手。
古逐月学到了动作,却没掌握到运力的精髓。他写出来的字和尉迟醒其实大致相似,但也只是相似。
就好比复刻来一张外在的皮囊,却忘了模仿内里的骨血一样。
少了一股意气,就失了全部神魂。
“若得朗月知我怀,若得青霜料峭开,
剪庭前树树寒枝,温酒后,
且撞杯尽饮,无须讨问,
江湖路远,何日,君再来?”
古逐月拿着纸张,逐字逐句读了出来。每一个字都能看懂,合在一起就懵了。
“什么意思?”古逐月问。
“意思不意思,并不重要,”尉迟醒那了一沓纸摆在古逐月面前,“觉得心中烦躁就练字,有助于修生养性。”
古逐月想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阿乜歆,把差点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
“你不会就是练字练成了这个老头性格的吧?”阿乜歆指着古逐月面前的纸,她并不是很想听到肯定的答案。
“诶对了,”尉迟醒想起来什么事,“为什么你们念渡一的剑,会在朔州的巫神陵里?”
阿乜歆发现自己被两个人直勾勾地看着,她缩了缩脖子:“这我怎么知道。不过我感觉,巫神,听上去不像是什么正派人物,不会是他抢过去的吧?”
“巫神,是犯了错的神。”怙伦柯不知何时站在了松树下。
松枝上忽然落下一堆积雪,打在了怙伦柯的肩头,但他没有拍下自己身上的雪。
他太老了,老到比如走动和睁开双眼,都需要耗费很大的力气。
他杵着手里的木杖往阿乜歆这里走来,容虚镜看着她蹒跚的步伐握紧了自己右手又想开。
好像自己手里也应该有这么一根杖子,一个想法跳进容虚镜的大脑。但她再深想下去,就没了结果。
“人们曾经把……”怙伦柯边走边说话,他喘得像只漏风的鼓风箱,皮纸在风膛里咕噜扇动的那种。
在场的人也不急,耐心地等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
“把为自己带来幸福的大能者,称为神明,”怙伦柯说,“可也有一部分大能者,并不心怀苍生。”
“甚至憎恶这样遍布大陆,生命短暂而思想愚钝的生物。”
“他们发动了战争,让他们眼里的低等生物厮杀,以此来肃清天地。”
怙伦柯终于走到了屋檐下,但他爬不上这个拦腰高度的檐下木廊。于是他靠在木廊边,杵着自己木杖,眯着他浑浊的双眼望向被屋顶切割成块状的天空。
“人们称他们为,巫神。”
“大能之人,也还是可以被伤害被杀死,不堪摆布的英雄们终于发现了这场骗局。”怙伦柯指向天空,“他们开始争取,在天空下自由生长的权利。”
“于是人拿起武器对着神,为了自己的生存。”
“这听上去,”尉迟醒说,“像是远古的故事。”
怙伦柯睁眼仿佛很费劲,他干脆耷拉着眼皮,慢慢转头看着尉迟醒:“这的确是,但它藏着某些指示。”
“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啊?”阿乜歆听完后,心里觉得很是疑惑。
“我说过,”怙伦柯恭敬地低下头,“我的钦达天。”
我说过千万次,您也听了千万次。从太古至今,我们一路穿越洪荒相伴的寂寞时光,都是我把这些枯燥的故事,一遍遍讲给您听。
让您能在永恒的黑暗中,寻找到那么一丝慰藉。
“好吧。”阿乜歆妥协了,“也许是我忘了,反正我确实记忆力不太好。”
“意思就是,”尉迟醒明白了过来,“巫神陵里埋着的,是违背大多数普通人意志的人?”
怙伦柯点头:“你很聪明。”
“那那个人,为什么要拿云中剑?”尉迟醒觉得有些疑惑,但突然间他猜到了什么。
钦达天的云中剑,是用来惩治妄图一统天下的窃国者的。
这个人拿了云中剑,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不让钦达天杀了所谓的窃国者。
这是一种保护。
钦达天的选择,就是天意和民意的选择,这个人明知自己要保护的人不是天下之主,他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一搏。
尉迟醒看着怙伦柯的眼睛,他耷拉着眼,尉迟醒也说不准他的眼神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也许是有什么深意,但也有可能只是累了以后的一点放空。
“前辈来这里一趟,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些吗?”尉迟醒问。
怙伦柯沉默了很久,终于哑着嗓子回答:“还想告诉你,你的哥哥,带兵打来靖和西北边境了。”
尉迟醒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笔落在了他的衣摆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什么!”
他刚说完,忽然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古逐月连忙扶着他,排着他的背。
阿乜歆瞪了怙伦柯一眼:“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才来说!”
怙伦柯倚在木廊边,说话还是慢吞吞地:“就在刚刚,我已经很快了,皇帝都才打开加急战报呢。”
容虚镜歪着头看着古逐月,从他的神情上,她读到了担忧和着急。这是住在这里的小一个月,她从来没看到过的神情。
她学了半天也没能调动自己的面部肌肉跟着他皱眉,只好伸出两根指头把自己的眉心捏住,做出皱眉的表象来。
怙伦柯抬起沉重地眼皮,看着这个有些懵懂的少女。
容虚镜发现怙伦柯在看自己,她放下手和这个十分衰老的人对视着。然后她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慢慢动了起来,微笑的表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笑得十分和蔼,甚至有些释然,但在容虚镜眼里,她只能看出来他是在笑。
阿乜歆早就翻过窗台,抓着尉迟醒的手腕把身体里那股冰冷的气息往里送。
她还不太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只需要知道这样能让尉迟醒稍微缓解就够了。
“有人来了。”容虚镜轻轻地说。
.
风亦尘站在水牢的水岸边,环抱着双手低头看着被锁在里面的人。
“想说吗?”风亦尘踢了踢他被锁着的双手。
蓬头垢面的人一语不发,水淹到了他的下巴处,他的胡须浸泡在水里,像一把茂密的水草。
风亦尘原本也没想过他今天会说,问完后就转身想离开。
“风将军。”
作为囚犯被关了十多年,他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再张口说话时,声音嘶哑凄厉得如同恶鬼。
“你不用尝试激怒我。”风亦尘停下脚步,“有这功夫不如把宁辅国想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你也是个躲在暗处不能见光的鬼,”水牢里的人说,“怎么这么着急,想抓住其他的鬼呢?”
风亦尘摸了摸自己的面具:“我不能见光吗?”
“只是需要戴点东西而已,”风亦尘的语气里满含疑惑,“你怎么就说我不能见光了?”
“都是风家人!”他突然发狠起来,把浸水的铁链挣得哗啦作响,“一个无限风光的上将军,一个落魄至极的男宠,真是好笑!”
“好笑吗?”风亦尘侧眼看着他,“那你多笑一会儿。”
一个暗卫走进了水牢,把宁还卿的手信递给了风亦尘,附耳低语了几句后就离开了。
风亦尘把手信塞进袖口,水牢里那人说够了也就安静了下来,又低垂着头,去看着自己生长进水里的胡须。
走出水牢后,风亦尘展开了手信,匆匆读完后他把它丢进了火盆,走进宁还卿的书房拿兵符。
他刚拿到手,陆麟臣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作为宁还卿的学生,他们进出辅国府都不会受到守卫或者暗卫的阻拦,陆麟臣每次来也是毕恭毕敬,很少这样直接推门。
“老师!”陆麟臣人都没看清就急着大喊,“到底什么事?!尉迟醒怎么……”
陆麟臣看清了站着的人,连忙停下,对着他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失礼了。”
“陆将军情急,属下理解。”风亦尘把兵符交给陆麟臣,“不止辅国怎么跟将军说的,但主人让我把这个给将军。”
“金吾卫的兵符……”陆麟臣没敢接,“不是应该在风将军手里吗?”
“黑水筑城一事后,风将军被软禁至今,”风亦尘把兵符放在桌子上,“兵符在不在他那里,有什么分别。”
“更何况,”风亦尘扫了一眼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匆忙赶来的陆麟臣,“属下想这是能救陆将军朋友的东西,到时候陆将军自然知道该还回哪里去。”
“到底怎么回事,”陆麟臣至今还是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公主的册封礼刚成礼,午宴的第一道菜上桌,还没人来得及落筷,所有人都被太辰皇帝赶出了宫。
宁还卿派人通知陆麟臣说尉迟醒有难,让他想知道就去辅国府。但现在陆麟臣来了,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西北边境有十八座城池联书给陛下,”风亦尘说,“因为泊川的草原铁骑攻了城,杀了人,抢了东西。”
“那是战报!”陆麟臣明白了,皇帝看了一眼,就立即解散了宴会的帛纸,原来是战报。
靖和与泊川休战十六年,十六年间的和平让两国接壤的地方防守薄弱驻兵稀少。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和平如此短暂。
“陆将军猜猜,”风亦尘说,“陛下派谁去找尉迟醒?”
风亦尘并没有真的等他猜测,而是脱口而出两个字:“蔡诚。”
金吾卫安西将军,他是镇守西北边的蔡氏里,最年轻的将军。父辈在与泊川的交战中曾伤曾死,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到了无关国家,只需厮杀的地步。
蔡诚不认识尉迟醒,但他对尉迟醒的仇恨,不用亲眼见到,就已经能猜得七七八八。
陆麟臣拿起兵符:“我要怎么做?”
风亦尘耸肩:“能不能拦住蔡诚,这就是将军自己的事情了。但兵符最终是要还给风将军的,陆将军记住这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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