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赎罪
百里星楼看着李璎,在心里无声地叹气。
世上大多数人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身在福中,他们总以为自己已经没得选了,实际上却有无数种可能在来路上等候着。
真正的没得选,不是这样,百里星楼比谁都知道。
但她也无权去干涉李璎的选择,生与死都是权利,她有资格决定自己的死活。
“灵秀!”李慎想要扑过去夺走她手里的剑,李璎却更用力地抵住自己的脖子。
瓷白的肌肤被锋利的刀刃划破,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李璎本可以瞬间了解自己,但她还有个问题没有问。
不得到这个答案,她就算死,也不会安心。
“父帝,”李璎问,“儿臣当日若以死相逼,父帝可会放过尉迟醒?”
李慎举着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他紧皱的眉头也逐渐放缓,由于在意而前倾的身体也慢慢挺直。
久经历练的帝王之心也回到了他胸腔里,随着一下一下的跳动,李慎的眼神也锐利了起来。
“不会。”
掷地有声的回答砸在李璎的心口,她猜到了这个答案,却还是无法坦然接受。
活着的所有人,都不如死去的那一个重要。
“灵秀,”李慎说,“孤疼你爱你,是因为你是阿瑶的女儿。”
“但阿瑶,死在了泊川。”
李璎竟然笑了出来,她以为自己又要哭了,却没想到她还能笑出来。
“阿璎。”
琉璃顶外的日光仿佛被遮蔽了,七彩的光芒从金椅上褪去,这个至尊之位此时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李璎在同一时间手腕发力,猛地想要割破自己的喉咙。
但事情却没有按照她料想中的发展下去。
紧闭的太极殿大门前恍惚间出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他不急不缓地走着,脚边似乎还有清荷摇曳。他的衣衫单薄,迎风而举,手中的拂尘也随着他的走动而飘舞。
古逐月认得,这是在念青山为他引路的先生。
李慎的脸上却逐渐浮现出了震惊,他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奇迹一样,扩大的瞳孔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惊讶。
“长、”李慎讶异到说话都有些结巴,“长门先生?”
古逐月猛然转过身,看着款款走来的人。
这就是容虚镜的老师。
十六年前也死在泊川的人物。
百里星楼侧头,看着这位如同半神的不落凡尘之人。
如实来说,顾长门是百里星楼目前见过的人里,长得最让人心旷神怡的。
他并非普遍意义上的俊朗长相,但一眼看过去,他的眉眼,他的鼻唇,都是那么地恰如其分。
世上也许有人眉似他,有人唇似他,或者五官皆似他,但绝不可能做到他这样的平衡与精致到分毫必争的恰当。
百里星楼感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见他,却莫名有种阔别千年的感觉。
这种阔别,就好似百里星楼是崖边的一棵树,顾长门是天汉上的一颗星。
两人从未相识相知过,也从未促膝长谈过,但他们就那样守望着对方,从鸿蒙初辟到沧海桑田。
可突然有一天,树倒了,星落了,两个无言但知心的挚友,从此就走散了。
磐石依旧矗立着,天汉也照样朝明暮晦,可对于他们来说,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如今百里星楼忽然一侧头,阴晦土壤里残存根枝仿佛又挣扎了起来,刺破了头顶堆积着的一切,在一片混沌中想要重新发芽生长。
可他似乎不是那颗星。
李璎甚至双手抓住了长剑,可再也无法前进半分,她干脆换了个办法,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剑刃。
顾长门似乎早就料到一样,他一挥手中的拂尘,李璎就被无形的力量推开了。
长剑当啷掉落在地,在宽阔空荡的太极殿里久久回响着。
李璎捂着脸痛哭了起来,她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死是她唯一的出路,可现在有人不让她死。
“阿璎,”顾长门走到李璎面前,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星算前长老容端瑶的女儿。”
李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相信他,但他这么一说,李璎就猛然地抬起了头。
“长门先生?!”李慎却耐不住了,“先生是什么意思?!灵秀是阿瑶的女儿,可是你亲口所说!为何先生又说不是?!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是死了吗?!”
顾长门仿佛没听见李慎跳脚的怒吼一样,他温柔地摸了摸李璎的头顶,然后朝着她伸出了手。
李璎迟疑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顾长门的手里,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抱歉,”顾长门说,“事急从权,我本无意相伤。”
“陛下的问题太多了,”顾长门松开了李璎的手,转过身看着李慎,“长门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
顾长门死后的几年里,李慎其实想明白了过来,自己心里并不是不接受星算,而是不接受容虚镜。
她执拗而冥顽,无论李慎做了多少,她一直只专于守候帝星的出现。
李慎想,既然几千年了,帝星还没出现,容虚镜装装样子,表示表示对靖和的亲昵也不是全然不行。
毕竟这样一来,星算的位置不那么尴尬,靖和的国威也不至于总带着一丝反讽的意味。
可容虚镜没有,她一直就那么冷淡,倒是顾长门愿意与皇室相交。
有些事情,在容虚镜那里行不通,在顾长门这里就不一定。
比较起来,李慎更希望死在泊川的是容虚镜,而不是顾长门。
可如今顾长门活着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倒有些恍惚了。
甚至语无伦次了起来。
“陛下,”顾长门微微拱手低头,依然保持着对皇帝的尊重,“阿璎不是端瑶的女儿。”
顾长门重复了一遍。
古逐月都不敢去看李璎的脸,她刚刚得知了自己爱上了仇家,又得知了一直宠爱她的父亲也是让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然后顾长门又来了,说她不是容端瑶的女儿。
经历如此跌宕起伏的反转,李璎脸上会呈现出怎样的表情实在是不敢想。
所以古逐月很合时宜地选择了低头看地板。
果不其然,立马就传来了几声踉跄的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李璎疯狂地后退着,用恐惧而不安的眼神看着李慎和顾长门:“骗子!都是骗子!”
“你不是容端瑶的女儿,”顾长门知道她此刻无法再承受任何刺激,但长痛太长,不如干脆利落开得痛快,“你是我在泊川被屠尽的村庄里找到的猎户遗孀。”
“灾祸由陛下而起,”顾长门转身看着李慎,“所以长门才带回阿璎,希望陛下稍稍弥补自己所犯的错事。”
“钦达天,”顾长门忽然看向百里星楼,“可否请钦达天相助?”
百里星楼点点头,走上前覆掌在顾长门的手背上。
片刻后百里星楼睁开眼,两指遥遥一指李慎的掌心,任由他自己去一睹当年的惨状。
古行川逃窜出靖和后,一路向着西北而去,执意与容端瑶汇合,但他受到了来自靖和的追杀。
追兵一路追杀他到了震州边界,眼看即将踏入念青山麓时,他却就这样死了。
一路行进的途中,无数聚落村庄被屠杀殆尽,古行越到后面,就越尽量避开人群聚居的地方。
他不想李慎派来的人屠杀无辜。
顾长门赶到一个刚被屠杀的村庄时,熊熊火焰还在燃烧着,李璎被将要断气的父母护在怀里。
她一直在哭。
古行川却不知道怎么就回来了,他直直冲入火海,想要去救那个还在啼哭的婴儿。
他的身上着了火,眉毛被燎光了,却始终朝着婴儿而去。
顾长门轻声叹气,一挥袖大火便瞬间熄灭,古行川跪倒了下来,将婴儿抱了起来。
她父母的手依然搂着她,古行川含泪发力,将他们自己烧焦的手臂剥落。
婴儿还在哭,古行川的眼泪也打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的脸上全是血,还有新旧的伤口叠着,他用自己粗糙的脸蹭了蹭婴儿的脸颊。
她还不是知苦难的年纪,见有人哄她,哪怕自己娇嫩的脸被硌得生疼,她竟然也咯咯笑了起来。
婴儿抬起自己落满黑灰的手臂,揪了一把古行川的鼻子。
古行川被自己的眼泪呛到了,瞬间笑了出来,他缓过神,看到了站在一边的顾长门。
“多谢先生,”古行川跪下来,将女婴放在地上后连连叩首,“多谢先生。”
顾长门低头看着舔自己手指的女婴,他沉重的心里忽然也松了一下。
“她有名字吗?”顾长门弯腰抱起了她,用食指戳了戳女婴柔软的脸。
古行川抹了一把满是血泪的脸,抬起头看着顾长门:“她叫阿璎。”
猎户收留了逃亡而来的古行川,每天都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儿多可爱多聪明。
古行川被炫耀得有些酸时,还会反驳他。
“等我女儿出生了,我让你看看什么我女儿多可爱。”
猎户忽然一惊:“你也有女儿?”
古行川忽然羞涩了起来,红着脸挠头笑着:“嘿嘿,也不一定是女儿,是女儿最好,如果是儿子……”
“如果是儿子……”
古行川还没想好如果是儿子怎么办,反正总不能掐死。
“是儿子,”猎户哈哈地笑着说,“就让他跟你学功夫!你这一身好本领,他将来一定是能当将军的料!”
古行川忽然沉默了下来,盯着火苗跳跃的火堆沉默不语。
猎户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当他是太过于思念妻儿,于是伸手拍了拍古行川的肩膀:“没事,你说你要向西北,她们一定在西北等你。”
古行川抬起头,看着猎户憨厚的脸,被他感染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他们在等我。”
“她叫阿璎。”古行川重复了一遍这个被猎户炫耀时无数次提起的名字。
古行川忽然捂着脸痛哭了起来:“她叫阿璎……”
顾长门低下头,逗得阿璎咯咯笑个不停,然后他无意地抬眼扫了一下依旧跪着的古行川。
“起来吧。”顾长门说。
古行川撑着烧焦的土地站了起来,看着在顾长门怀里笑个不停的女婴。
顾长门银色的衣袍被她身上的焦灰蹭得脏乱不堪,但他本人仿佛并不是很在意,只专心低头逗着女婴。
“先生……”古行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认识顾长门,这是星算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容端瑶被容虚镜追杀不放,古行川摸不清顾长门此时究竟是不是来杀自己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顾长门对这个婴儿没有恶意。
不管顾长门是不是来杀自己的,古行川都想开口求顾长门救救阿璎。
可他找不到交换的筹码。
星算的人,从来就什么都不缺。
也许如果古行川主动提出从此远离容端瑶,没准顾长门会动心,但古行川绝不可能用这种事情做交换。
“你不说,”顾长门飞快地扫了一眼一脸窘迫的古行川,“我也会救她的。”
“人活着,一身罪孽赎不清,但总要还一点是一点。”
古行川不需要追问顾长门要怎么安排阿璎,他知道,这个小小的女婴,有了一条光明的出路。
顾长门戳了戳阿璎的脸蛋:“真可爱。”
李慎猛然睁开眼,他看着李璎的表情无比复杂,愤怒和心痛交织着,受欺骗后恍然大悟的羞辱感几乎快要令他失去了理智。
李璎闭着眼不肯睁开,仿佛只要是不睁开,真相就不是现实。
“顾长门!”李慎猛然冲过去,捡起了地上的长剑,“你个逆贼!”
顾长门被剑尖直指着,神色自若,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默默承受着李慎的指责。
“陛下,”顾长门说,“你爱了阿璎十多年,此刻难道只有愤怒?”
李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答案十分明显,他确实只有愤怒。
他以为李璎是她与容端瑶在这世上最后的联系。
在李璎年幼时,他就亲自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李璎,哪怕他知道那是容端瑶跟谁的女儿。
但他想,只要是容端瑶的女儿,他就可以疼爱他。
他给她最好的,让她自由地长大,用一切办法保护她,让她在污浊的人世里一直纯净地活着。
还为她筛选这世上所有优秀的男儿,来做照顾她一生的人。
但现在顾长门告诉他,一切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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