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醒哥哥
宁还卿穿着一身骑装,掀开了自己帐营的门帘,他跨着大步往里走,一路上跪下了不少婢子。他停了下来,看着这些下人们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知道了,没你们的事。”宁还卿心下了然,“与你们无关,出去吧。”
他把肩上的披风取下来,挂在木架上,转过屏风,看到了躺在榻上的那个女人。
她生得明艳动人,眼尾本来就自然上挑,用水红色的胭脂扫了下,更显妩媚。她懒懒地倚着,纤细白嫩的长腿露在外面,黑色的长发无意间落了几缕下来,让胸口的大好光景显得有几分朦胧。
“宁卿。”女子伸手,勾了勾手指,“过来。”
宁还卿坦然地走了过去,坐在了榻上。
女子柔若无骨一般攀上了她的背,手中捏着自己的一捻青丝在宁还卿的脸上扫动。她穿着一身红裙,和宁还卿的黑衣格格不入,但又莫名相衬。
宁还卿抓住她的手腕,翻身把她压在了床榻上:“尉迟夜,胡勒大王女夜闯靖和辅国的营帐,这话传出去恐怕对您名声的影响不大好。”
尉迟夜抽出自己的一只手,勾着宁还卿的领口往下探:“那正巧有名头结两国之好,宁卿知道本王等很久了。”
宁还卿松开她,坐直了问她:“找臣是有什么大事要谈,非要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要什么,辅国不知道?”尉迟夜撑起半边身子,娇嗔地看着他,“本王要我的王弟。”
宁还卿偏头笑了下:“我当是什么事呢,放心吧,太辰皇帝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启阳夫人和醒公子回去的。”
“那他要是死了呢?”尉迟夜笑得无邪,像是十二三岁的少女。
“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算了,传出去你们胡勒恐怕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来。”宁还卿站起来,俯视着这个妖娆而明艳的女人,“而且你要争王位,未必就一定要靠你的弟弟。”
尉迟夜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抬头看着宁还卿,她的眼神一下变得危险了起来,像是盯着猎物的毒蛇:“什么意思?”
“你费尽心思来要你的弟弟,”宁还卿说,“不就是为了让你父君开心吗,世上哄人高兴的办法那么多,何必选最南辕北辙的一个?”
宁还卿从塌尾拿过尉迟夜的斗篷,亲手给她披上:“你们泊川跟我们的规矩不太一样,我们是百姓说谁当皇帝,谁就能握权力的刀。你们得去争主君的心,但一个君王的心,到底想什么呢?”
“他永远最记挂的,是他没有得到的东西。”宁还卿认真地替她把穗子的结打好,“你以为你的父君是多喜欢醒公子吗?他只是心怀愧疚,为人父母没能陪着他长大,还让他深陷异国。”
“你能让他觉得他也亏欠你,就是你的本事。”
一个漂亮的结出现在了尉迟夜的锁骨处,宁还卿理了理衣料,尉迟夜玲珑有致的身材一下就被这纯黑色的布料遮挡得严严实实。
“跟你争王位那个兄弟,”宁还卿好心多馈赠了她一句,“做事可比你狠得多,权势斗争,再会算计的也怕不要命的。”
尉迟夜站了起来,她只到宁还卿鼻尖的高度,走到他身侧的时候,她抬起了头,看着宁还卿那双常年不知喜怒的眼睛:“靖和有你,难怪昌顺。”
“大王女过誉。”宁还卿低下头,双手交叠对着尉迟夜一拜,“宁某尽人臣之责,如此帮扶王女是为何,我相信您心中自有考量。”
尉迟夜扶起宁还卿,伸手拂过他这张备受上苍厚待的脸:“好说,娶我就是。”
见宁还卿不说话,尉迟夜狡黠地笑了笑,眼角的水红张狂地上挑,散发着惊人心魄的妖异之美。
“说起来,”尉迟夜勾了勾他的下巴,“宁卿推了太辰皇帝这么多桩赐婚,可是为了我?”
“王女觉得是,那就是。”宁还卿垂眼,“王女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尉迟夜点了一下他的心口:“宁卿的心我可不敢猜,心门重重,若要深究,也不知我会死在哪一重。”
说完她就迈着步子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屋子香气。
“出来。”宁还卿侧头看着帐子的角落。
一个一身深蓝色骑装的人走了出来,他的手臂上有一圈护腕状的金属,半张脸也被银色的面具挡得严严实实。
他走到宁还卿跟前单膝跪下:“主人,地牢里的人好像是撑不住了。”
宁还卿垂眼思考了一下,抬眼看着他:“还是老规矩,他得活着,直到吐出我想知道的事情。”
“主人,”跪着的人抬起头头来,“念渡一的钦达天也来了,她可以问出您想知道的事情。”
“她的能力还没开启。”宁还卿眯了眯眼,转头看向西方,“而且我还需要时间,让她为我所用。”
“风亦尘。”宁还卿转过身,面对着床榻张开双臂。
跪着的风亦尘连忙站起来,替宁还卿解开了腰带,然后绕到他身前解开领口的盘扣。
宁还卿低眼看着这个认真为自己宽衣的男人,伸手捏起他的下巴,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拂开他挡着一边眼睛的发丝。
“风亦尘。”宁还卿再次唤他,这一次尾音上挑,带着些许暧昧不明的滋味。
风亦尘的左面的瞳孔金黄,在烛火下显得妖异非常。他被迫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却十分顺从。瓷白的脸上渐渐爬上了一点红晕:“主人。”
“你心中可有不快?”宁还卿问他。
“没有。”风亦尘斩钉截铁地回答。
宁还卿轻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我问的什么呢。”
“我知道,”风亦尘说,“大王女是能帮主人成事的人,她的存在是对主人有用的。”
宁还卿的笑意止在唇角,他突然发狠撕开了风亦尘的领口,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烛光下。宁还卿顺势把他压在床榻上,抬手几支细小的寒光从他的袖口飞出,帐内的烛光纷纷熄灭:“可你太听话了,惹我心中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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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醒走回自己住处的时候已经深夜了,他很喜欢没人跟着自己的时候,能得片刻清静。
清冷的宫殿里没有点烛火,下人们都已经休息去了,他踏着月光走到自己的起居室,一盆水放在木架上,早就凉透了。
他拿过帕子浸湿,坐在铜镜前借着月光擦脸,突然之间,他在镜子里看见窗外黑影一闪。
尉迟醒把帕子丢到盆里,轻手轻脚走到窗边,谁知那黑影干脆拍起了窗户。他愣了片刻,打开了窗户。
“你好啊,”阿乜歆露出大白牙的笑脸出现在了尉迟醒的视野里,“醒哥哥。”
尉迟醒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别乱叫。”
“那叫你醒公子?”阿乜歆想起来下午古逐月就是这么叫他的。
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您是钦达天,叫我尉迟醒就可以了。”
“好吧。”阿乜歆舔了舔嘴唇,然后就趴在窗台上看着他。
尉迟醒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还好月光幽暗,并不能看出他的脸红:“你来找我干什么?”
阿乜歆伸直了腰,离开了窗台,隔远了一点距离再次打量他:“李灵秀拉着我说了一整个晚上,说你多好看,人多优秀,脾气多好,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什么样子,今天下午没看真切。”
尉迟醒的脸更红了。
“下午我见了你一回,只觉得眉是眉眼是眼好看得打紧,”阿乜歆说,“但是李灵秀说你什么繁星点眸长剑化眉刀削成骨玉石为肤,我以为我看错了,就打听了你的住处,再来看看。”
尉迟醒就差从地缝里钻进去了,原来李灵秀在背后就是这样到处跟人形容自己的,怪不得每次跟李灵秀一起出现,周围人的眼光总是那么奇怪。
“现在看来,”阿乜歆说,“李灵秀是对的。”
尉迟醒愣了下,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哈,是吗?”
阿乜歆伸手进来,眼看就要直接摸尉迟醒的脸,他一缩就给躲了过去。她干脆跳起来一下,重重地拍了一下尉迟醒的头:“怎么你们都要躲我!古逐月也不让我摸。”
“男女授受不亲,”尉迟醒挠了自己的太阳穴,他也不确定这个常年在山上的女孩子能不能听懂,“就是男女有别,不能随便互相碰来碰去。”
“好吧,”阿乜歆拍了拍手,重新趴到了窗台上,“我很无聊,你能陪我玩吗?”
尉迟醒看了一眼旁边的漏更:“你不睡觉吗?”
“李灵秀把我从床上挤掉下去了,”阿乜歆忿忿不平的样子,“我说了不跟她睡一起,她拉着我一起,又把我挤下去。”
尉迟醒差点笑出来,阿乜歆想了一下:“你会把我挤掉下去吗?不会的话我跟你一起睡。”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潮红迅速从脖子耳根爬上了脸颊鼻尖“不、不行、不行不行,你你不能跟我一起睡觉。这话你不能再说,否则人家会在背后议论你的。”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磕磕巴巴的样子,突然大笑了起来:“我逗你玩的,这我还是知道的。看你不开心,吓一下你而已。”
“我看上去不开心吗?”潮红从脸上消退,扑通乱跳的心脏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节奏,尉迟醒长长地呼了口气。
“我们都是不开心的人,”阿乜歆看着他说,“不过我是因为无聊才不开心,你是因为有事情想不明白。”
尉迟醒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寒冷的震州雪山上生长出来的容貌,清冽纯净的美丽里偏偏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于冷艳和娇俏的边界,分寸把握得刚刚好。
“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开心的呢。”尉迟醒说,“习惯了就好了。”
“就像你说你无聊一样,很多人都挺无聊的,争权夺利其实都只是太无聊了才找点事情干。想不无聊,是件很难得的事情。”
阿乜歆听得半懂不懂,但是她摇头否定了他:“我们雪山上有棵树,我每次觉得没事干可以跟它对视,一天就那么过去了,那时候我是不无聊的。”
尉迟醒心想你都跟树对视了你还不无聊,但嘴上他什么也没说,就敷衍地笑了笑,然后点头:“行吧。”
阿乜歆有点急了:“是真的,你要是看见它,你也会喜欢跟它对视的,它可以记住你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
“记住那么多干什么?”尉迟醒笑了笑,“你知道普通人为什么会忘记许多事吗,这就是上天唯一的垂怜,赐给了人们遗忘的能力。所有让自己痛苦的事情,人们都可以选择遗忘,不想起就不会痛。”
阿乜歆这回听懂了,但是她还是摇头:“我觉得不对,痛苦的事情,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怎么可能忘得掉呢?身上的伤口会愈合结痂,心上的伤口只会一遍一遍被凌迟,越是想忘记就越是会想起。
不顾一切攀爬高山雪岭,跪倒在念渡一门口的人,他们的脸上大多都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悲苦,他们一次次叩头,一次次祈求,只求神明大发慈悲放过他们。
人生而注定尝尽悲苦,快乐才是短暂且容易被遗忘的。
尉迟醒思考了一下,觉得阿乜歆说得好像也对:“好吧,是我学艺不精,献丑了。”
阿乜歆欣慰地拍了拍尉迟醒的肩膀,这回他倒是没有躲了:“你不懂,本座见过的人太多了,本座很是懂得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挣扎的。”
她的样子,在尉迟醒看来就像是皇城街巷里那些披着布帛,玩着装扮游戏的小孩子,其中一群孩子对着身上布最多的那位跪下去,被跪的那个人就高傲地扬起头:“各位爱卿平身。”
“钦达天说得在理。”尉迟醒双手交叠,对着她一拜,“俗子受教了。”
空气静了片刻,然后两个人都抬起头对视了一眼,随后都笑了出来,笑声充盈在这个寂寥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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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文敬大君辗转过很多住处,也尝尽了许多悲欢,但他总对史官提起曾经有一座行宫,没有灯火只有月光,那个女子陪他在月光下隔着一扇窗户说笑,快乐得很不真实。
史官们待他停顿时便问他,这个女子姓是名谁。
文敬大君沉默了很久,然后摇头,只说是太过久远,不记得了。
后世的人猜想是前朝最受宠的恒澄公主李璎,民间许多唱本也这么演,文敬大君偶然间也见过一台这样的戏。戏子们披着华丽的衣裳在高台上,一个演身困皇城的泊川之鹰,一个演出身荣华受尽宠爱的公主。
文敬大君只笑了笑,没有去惊扰戏台上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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