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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北蛮种


  古逐月明白了陆麟臣为什么说尉迟醒酒量不行了。他趁着说话的间隙偷偷嘬了几杯马奶酒,直接被放倒了。

  被他自己放倒了。

  “你送他回去?”陆麟臣指着明明睁着眼,但是就是不知道在看哪里的尉迟醒,“我明早上还要布围猎的防,去南行宫一趟再回营又要耽搁我许久。”

  古逐月点点头:“好。”

  他比划着,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扶他。尉迟醒喝醉了之后很安静,盘腿坐着双手揣在胸前,眼睛呆呆愣愣地直视些前方,时不时打个酒嗝,带得他自己向后一仰几乎快要坐不稳。

  陆麟臣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直接上手拉起尉迟醒,把他拖站起来:“起来起来。”

  “哦哦,好。”古逐月连忙撑了一把草地站了起来,陆麟臣把尉迟醒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

  “他醉着,很好折腾,反正他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你要是想在他脸上画王八,趁着晚上赶紧画了。”陆麟臣碎碎念。

  古逐月侧头看了一眼这个脸颊发红目光呆愣的少年。他觉得一切都有点恍惚,昨天还是个在马棚里刷马喂食的奴隶,今天就和靖和的副将,胡勒的小王子成为了朋友。

  尉迟醒亲口说的,他是我朋友。

  命运的轮盘开始缓缓转动,少年们身处其中,巨大的齿轮声让他们环顾四望,却没有人看得见是何人在操纵着一切。

  “知道他住处吗?”陆麟臣对着扶着尉迟醒往南宫方向走的古逐月喊道。

  古逐月回首,轻轻点头。

  陆麟臣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古逐月都走没影了他才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你怎么知道他住处的?”

  .

  古逐月扶着尉迟醒走到南行宫的起居室,他还没推开门,就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一边的墙角一闪而过。古逐月看着墙角,过了半晌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尉迟醒虽然已经喝醉了,但是一点也没撒疯的迹象,古逐月把他按在木椅上,他还坐得很乖巧。不知道怎么的,古逐月心里确实是有点在他脸上画点什么的想法。

  古逐月拿过一边架子上的一把长剑,走到床边挑开了不怎么整齐的被褥。失去了布料的遮盖,几条花色不太一样,缠在一起的蛇露了出来。

  室内没有点灯,古逐月用没出鞘的剑挑动了这些蛇几下,凭着月色看不太清它们的花色,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有毒的。

  他看着这些蛇,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一股轻轻的气流从鼻息中出来——

  ——这是轻蔑的笑,

  当马奴的这些年,古逐月就没见过行动这么迟缓的毒蛇,放过来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把蛇挑到地上,拔出剑砍下了蛇头。过程可以用短暂来形容,但是古逐月并不觉得打扫这里很简单。

  “醒公子,”古逐月把剑鞘放在桌上,剑立着搁在墙角,走到椅子边扶起尉迟醒,“你该休息了,知道睡觉吧?”

  尉迟醒木木地点了点头,顺着古逐月的动作躺在了床上。古逐月给他盖上被子,他就乖巧地闭上了眼。

  “我是不是该给他换床被的?”古逐月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思考着这些贵族繁琐复杂的起居习惯,“应该不用吧?就被蛇蹭了几下?”

  他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蛇的尸体处理了。古逐月提着蛇尾巴,一条一条扔到了门外,蛇头最后用长剑穿成了一串。

  古逐月拿着蛇头串,跨过门槛往外走。

  月色里,三五成群的少年站在庭院里,他们的脚下就是蛇身。为首的少年神色不那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阴鹜,他盯着古逐月,像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一样。

  “你是哪个营哪个伍长手下的?”后面缀着的跟班里有一个指着古逐月发问,“见了四皇子为何不跪?”

  古逐月把剑搁在墙边单膝跪地,叠手长拜他:“卑职拜过四殿下。”

  他在心里长长地呼了口气,差点就漏嘴说自己草民了,一低头看见袖口的徽章才想起来自己也算半个金吾卫了。太辰的皇帝的儿子很多,但出名的就那么几个,除了才学惊人的,就是面前这种靠脾气不好出名的了。

  十二皇子李珘和四皇子李珩,分别就是这两种皇子的代表。李珘德行才学过人,嫡出的十五皇子李璟如履薄冰克己奉公这么些年,大半原因就是这位皇兄太过优秀。而用来衬托他们的优秀的,就是李珩,不学无术的程度跟他嚣张跋扈的程度不相上下。

  这些事情,远在南行宫为奴的古逐月,听了不少。

  “问你是哪个营的?”发问的那个跟班穷追不舍地问着。

  李珩双手揣在大袖中,从上往下轻蔑地看着这个最低级的将士。

  “卑职今日才进金吾卫,无营,也无伍长。”古逐月低着头回答。

  李珩的随行的人爆发出哈哈的大笑声,其中一人走上来一脚踹倒古逐月:“没有营?没有伍长?那你听好,本将是金吾卫抚远朗将徐斯,从今天开始你就归到本将的部下,听本将管辖。”

  徐斯踩着古逐月的肩膀,蹲下来拍着他的脸:“本将今天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不要多管闲事。”

  月光投下来,古逐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死死地看着徐斯。被这样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着,徐斯心里咚咚大鼓,只能用面上嚣张的气焰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抓过墙角的剑,剑身上穿着的蛇头让他背脊一凉,但他还是拿到了古逐月的面前:“本将听说蛇死后,毒牙依旧是活着的。”

  他拿着剑靠近古逐月的脖子,蛇头被长剑贯穿,长而尖的獠牙外翻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古逐月一把抓住剑刃,毒牙离他的手掌只有一指之距。利刃割破皮肉,鲜血顺着剑尖低落在地。古逐月抬起头看着徐斯:“抚远郎将和骠骑将军的话,我该听谁的?”

  靖和只有飞羽军总领宁还卿和御殿金吾卫上将风临渊两个一品大将军,再往下就只有金吾卫的副将陆麟臣金印紫绶封了将军,从品级上来说,他就是骠骑将军。

  徐斯进金吾卫的时间不算短,陆征跟一个外邦蛮子厮混他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古逐月一提,他的邪火更是烧心。

  两个对峙着,一旁的李珩的走了过来,按着徐斯的肩膀:“陆征的狗而已,你要来做什么?”

  徐斯冷笑了两声:“是啊,狗而已。”他丢了剑,拍了拍手站起来,“我今天不杀你,是不能脏了皇家庭闱,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多久。”

  李珩瞥了一眼那把剑,他捡了起来,靠在一个台阶上刮落了蛇头,他觉得这剑有点眼熟,但实在是想不起来这是什么。片刻后,他放弃了回忆,转过半边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古逐月。

  这股无名火来得很突然,他很讨厌尉迟醒,更讨厌尉迟醒身边有任何亲近的人,他就想要尉迟醒孤独地过日子。

  “谁说不能杀了?”李珩看着剑,“本王看着这剑很是眼熟,想来是我的友人丢失的宝剑,这个低贱的将士敢偷盗皇家物件,为何不该死?”

  他的眼神一闪,挥剑穿进了他的肩膀处。徐斯的鞋履在他的衣服上踩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剑身扎在上面,漫出血液立刻打湿了那个脚印。

  “不过你明天要奉旨保护那个北蛮种。”李珩转动剑柄,“本王代我友人稍微罚一下你,之后的处理,且看我的友人如何说。”

  他抽出剑,举到自己面前,借着月色观摩。剑身上的细纹很繁丽,一把杀人的利器却如同传世的艺术品一样精美动人。凝视着剑身的时候,李珩觉得自己仿佛是看见了层层高台上那个梦寐以求的黄金王座一样。

  李珩看见自己一步一步登上去,玄袍加身,珠玉佩冠。星尘神殿的大门打开,拢着黑袍的使者递上白玉牌,牌上镌刻着大大的顺字。李珩双手捧着白玉牌,转身面对百官的朝贺和山呼。

  徐斯夺过剑丢在地上,李珩面前的景象全部消失了,没有王座没有玄袍没有冠冕更没有使者。银色的剑身变得漆黑粗砺,它躺在柱子下,一半在月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殿下?”徐斯紧张地看着李珩,“您刚刚,差点杀了自己……”

  他话没说完,刚刚李珩甚至差点伤了同行过来的人。但他没说出来,李珩并不看重别人的性命,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这把剑你从哪里来的?!”李珩怒视着古逐月。

  古逐月的伤口很疼,他平躺在地上轻笑了一下:“殿下不是说是我从你友人那里偷来的吗?”

  “你!……”李珩被气得差点一口气倒不过来。

  古逐月捂着伤口,痛感让他脸色发白,额头上也不断冒出冷汗:“殿下,天色晚了,太过为难醒公子,传出去恐怕对殿下不太好。”

  “为难尉迟醒?”李珩冷笑,“我跟徐斯只不过是教教一个低下的臣子该如何做人,我为难尉迟醒了?”

  “谢殿下和郎将的教诲,”古逐月笑了下,“卑职也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毒蛇混在一起,长久不喂养,他们会互相绞杀,争斗下会失去伤人的能力。更何况,这是秋季。”

  月光下,一两个尚未失去活力的蛇头动了动。李珩被气得青一块红一块的脸在此刻无人能看懂,但他也庆幸幸好夜色掩饰,否则被一个最低等的将士气得说不出话,他的面子实在是没处搁。

  “什么伤人?”沐怀时端着一碗什么东西,从廊下拐角处走了出来。

  她脱下舞服,换上了靖和姑娘们的打扮,藕色的抹胸长裙缀着兰竹的刺绣,褂子上还盘着几只翠鸟图腾。

  李珩怔住了,他一向觉得自己能言善道,但刚刚在席间,沐怀时起舞时他就如现在这般失去语言能力过。靖和的富家小姐官宦女子他见过太多,但这样惊鸿一面的,他是头一次见。

  “你叫娜仁……”李珩记得她的名字,阿律呼格勒说了一遍,他就念了上百遍。霞光霞光,这个异域的女子确实如霞光班般夺人心神。

  “不准叫!”沐怀时打断了他,“我叫沐怀时,那是我阿玛叫的。”

  李珩知趣地闭上了嘴。

  沐怀时把那碗东西放在了地上,蹲下扶起了古逐月:“你没事吧?你怎么在这里?他们欺负你了?尉迟醒呢?”

  古逐月不知道这几个问题他该先回答哪一个,但是他疼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力气来一一回答。他只好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郡主,是这个低贱的将士冲撞了我,”李珩解释道,“他手脚不干净,还偷了我朋友的东西。”

  说到东西的时候,李珩瞥了一眼剑。沐怀时把古逐月扶起来,让他靠着墙站着后就走过去捡起了剑。她走到李珩的面前,把剑递给他:“他是我朋友,我信他不会偷东西,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朋友?”李珩狐疑地看着她。

  沐怀时点头,把剑往他面前送了送:“你们有句话叫化干戈为玉帛,你的东西你拿回去,我们也是朋友。”

  李珩往后退了一步摆手,咬牙切齿地说:“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不追究了,这剑你留着,哦不是,他留着吧。”

  说完他就狼狈地离开了,沐怀时看着他的背影,有点疑惑,她转头看着靠墙的古逐月:“你没事吧?”

  古逐月受过大大小小不少的伤,但这把剑太过于奇怪了,扎进他的血肉里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朝着剑涌去。但剑身也在回馈他,一股滚烫灼人的气流涌进他的身体里,像是想要冲破每一条经脉一样的霸道。

  剑身从他身上抽离,像是抽走了他全身的骨骼,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伤口还是滚烫的,让他想撕开那片血肉,扔进寒潭里让它们冷却下来。

  “我没事。”古逐月强撑着摇头,“郡主来找尉迟醒?他已经睡下了。”

  沐怀时在自己身上左右摸索,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我这里有点伤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古逐月抬头看着她,沐怀时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看到你,你扶着醒公子走了,我猜他是喝醉了,明天还要围猎,送点我们那边解酒的偏方。”

  “很……很有用的。”沐怀时的眼神躲闪,怕他不信,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见古逐月没说话,她一把把伤药塞在他手里,转身跑开了。那碗浅色的解酒汤摆在地上,折射着点点月色,古逐月无奈地笑着,这才认识几天,自己所见到的尉迟醒身上的桃花就这么几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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