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寻找
陆麟臣站在兵防演武场的高楼上,捧着一杯茶远眺下方扭打在一起的兵卒。
这是纯粹的肢体搏斗,双方都没带兵器的情况下,瘦矮一些的少年逐渐占了上风。
他把蛮壮大汉的头剪住按在沙土里,抬手准备落下拳头。
一把板斧被踢了过来,大汉握住它反手一挥。
古逐月下意识召出见微,但片刻后他又突然想起不该拿这把弓伤人。就这么瞬息的功夫,板斧并不锋利,但力道十足的一记挥砍就到了他眼前。
蛮壮大汉如他自己预料一般失去了钳制,古逐月侧身躲过去,在地上翻了一圈后鱼挺起来。
一到力道遒劲的风擦过他的耳边,古逐月先后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声音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抬头看着高楼方向,发现了拿着弓挥手给自己打招呼的陆麟臣。转身之后,又发现了依然保持着举斧姿势的大汉。
“你输了。”古逐月说,“输在不肯输。”
这是一场金吾卫中十分常有的挑战赛,古逐月无意挑起争斗,但总有争斗来找他。
陆麟臣把茶杯放在窗台上,从窗户处跃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古逐月身边:“金吾卫的武器,不是用来伤害自己的同袍的。”
“你,”陆麟臣看了一眼古逐月:“跟我出来。”
古逐月一路无言地跟着陆麟臣走到演武场外,他一直盯着陆麟臣的脚后跟。
陆麟臣停了下来,在古逐月视线里的脚后跟变成了脚尖。
“我脚上开花了吗?”陆麟臣问。
古逐月这才抬头看着他:“没有。”
“阿乜歆说容虚镜不见了,”陆麟臣把一个腰牌交给他,“今日的训练到此为止,你先回家去找人吧。”
古逐月几乎想也没想,拿过他手里的腰牌就往家里的方向跑。
陆麟臣看着他的背影,十分疑惑地挠头:“我怎么感觉他不是很想跟我说话呢?”
尉迟醒用阿乜歆的名字在皇城的静音巷买了处宅子,古逐月到皇城以来就是住在这里的。
他有金吾卫军籍,每日都要去兵防场训练。晚上回来的时候,阿乜歆和容虚镜就会一起站在门口等他。
最开始的几天,当他一路转过曲折的巷道,看到两个灯下等候的人,他的心里其实是惶恐和惊讶。
阿乜歆总在叽叽喳喳地同容虚镜说着些什么,容虚镜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听懂,反正她一个劲点头
后来渐渐地,这成了习惯。
一个人安静地碰着火炉等,一个人夸张地用手势边比划边说话等。这是大雪下的皇城里,难得的温暖。
古逐月甚至觉得,自己每一日的外出,都是为了晚归这一刻的重逢。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让他觉得关于家这个字,他似乎通晓了些许。
古逐月跑回了宅子门口,大门紧闭着,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走进了寂静的院落。
白天他一直都在军营,从没回到家里来看过。
冬日的太阳撒在落雪的院落里,松枝被积雪压着,却依然苍翠。一个奇形怪状的雪人立在小院正中间,屋檐下的木板上,放着几双鞋。
古逐月推开雕花的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是意料之中的安静:“容虚镜?”
没有人回答他,这并不意外。
古逐月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子。
容虚镜此时正站在雪人身边,弯下腰来,手上进行着一些什么动作。
“我刚刚在叫你。”古逐月心里的大石头轰然落地,那种心悸的感觉也瞬间消散。
容虚镜抬起头,与他的眼神相对。她一句话都没说,走到了古逐月身边,拉起他的手走到雪人面前。
一根胡萝卜插在雪人的脸上上被当做鼻子,还有两段被折下来的松枝,变成了他的手臂。
古逐月忽然明白了过来,他指了指院门,有指了指胡萝卜:“你是去找这个?”
容虚镜点头。
无意中,古逐月瞥了一眼容虚镜的手,发现由于她什么护具都没戴,直接捧雪,所以双手被冻得通红。
古逐月把自己手上防伤护手脱下来揣在胸口,拉过容虚镜的双手双手握住:“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怕不怕冷,但是也不能这样冻着吧。”
容虚镜低头看他的动作,感觉自己仿佛学会了,于是把手抽出来,把古逐月的手反握在她冰冷的手里。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古逐月。
“呃……”冰凉沁骨的感觉从古逐月手背上传来,但他没有动。看容虚镜这个眼神,古逐月总感觉她是在说看我学得怎么样。
“很好。”古逐月决定无论怎样先夸再说。
“什么好?”容虚镜说。
古逐月没想到容虚镜半天没讲一个字,这时候卡着这个问题发问了。
“呃……以后不管你走哪里,走多远,都要像今天这样,”古逐月急中生智,“找到路回这里,我说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容虚镜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古逐月心想又白说了,但过了很一会儿,只见她点点头:“好。”
古逐月把她拉进屋:“你说你这星算的掌派,除了这里哪儿不肯去,今天破天荒出门了,竟然是为了根胡萝卜。”
容虚镜坐在了榻上,古逐月把小绒毯拿来盖在他腿上,转身去点炭盆。
炉火旺起来以后,屋子里也开始暖和起来,古逐月把铁壶放在火盆边烧热水,转身开门准备出去。
“我不走,”古逐月没回头,但他知道容虚镜站了起来,“我去拿茶叶,你坐下。”
古逐月刚出来,就看到阿乜歆急匆匆地跑进大门来,站在院子里喘气:“容虚镜呢?找到了吗?”
“在屋子里,”古逐月指了一下客室,“你……”
他看到阿乜歆手里兜了一捧桂圆。
阿乜歆扫了一眼自己捧着的东西:“吃吗?很甜的,吃完了正好给它做个眼睛。”
皇城的冬天很冷,阿乜歆跑了一圈找容虚镜,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鼻尖都还是红的。
古逐月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进去吗?里面有火盆。”
阿乜歆一想到火盆,就想到了冷,一想到冷,就想到了尉迟醒,一想到尉迟醒,她就一拍脑袋:“哎呀!尉迟醒叫我今天去上清宫!我给忘了!他出不来,只能我去找他!”
“这都能忘……”古逐月忍不住嘟囔。
阿乜歆转身就跑:“我先去了,晚上见!”
古逐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桂圆,转身往房间里走:“晚上见。”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容虚镜躲藏不及,干脆就转过身,跟古逐月对视。
“你在听我们说话?”古逐月问。
容虚镜点点头,然后又摇头。过了片刻她开口补充:“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古逐月捧着桂圆,放在了茶盘里。
容虚镜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你喜欢她。”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古逐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拿起一颗桂圆,拔掉枝叶后剥开。
白嫩饱满的果肉露了出来,古逐月转身送到容虚镜嘴边,容虚镜张嘴咬了一口,露出了黑色的果仁。
“我有时候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古逐月说,“你身为星……”
容虚镜在认真地听他说话,但听到一个星字后,嘈杂的单音鸣声充斥着她的双耳,连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古逐月也开始东倒西歪了起来。
一个古逐月变成了三两个古逐月,他们在这个刚刚温暖起来的房间里旋转摇晃着。一个杂音变成了海浪一样的无数杂音,拍进她的耳膜让她视线发浑。
容虚镜下意识伸手想扶住什么,然后她感觉到有一双手抓住了她。
古逐月的嘴巴开合着,容虚镜能看见他在说话,但却听不见。
战旗在烈火里倒下,断壁残垣下的焦土冒着黑烟,从天而降的军队吹着号角,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他们把箭刃指向了尸山血海里枯坐的男人。他的战袍残破,盔甲却依旧闪着寒光,他望着浓云压下来,眼神里是对这不公人世的诘问后,落于绝望的残火。
有人越过长街奔向他,她一身银袍,仿佛是从满天星河中取出丝线制成锦缎。
一支箭离开了弓弦,千万支箭全都离开了弓弦。
“姬永夜!——”她用尽力气嘶喊着他的名字。
枯坐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抬起头,看着云层里握剑俯视的那个人。
夺目的光芒在云端和地上的人之间绽开,扫荡一切的力量让战场上的尸身瞬间化作粉尘。
城池被摧毁,满目高楼被夷为平地,燃着土地上的烈焰瞬间熄灭,只留下焦黑的土壤。
天上的黑云和如雨的箭矢一同转眼间消散,有一个身影向着握剑的神明飞去,哪怕她已经举起了手里的天罚之刃。
“别过去!”容虚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战场上,她离那个叫做姬永夜的人不太近也不太远,恰好望见他飞蛾扑火。
“什么?”古逐月揽着她,正要扶着她坐在榻上,正好听见了容虚镜这句话,就停了下来。
容虚镜眨了眨眼,仿佛从梦中清醒一般,她抬头看着古逐月。
像,太像了。
“可不可以,”容虚镜突然抓住了古逐月的衣领,“不要喜欢她,你会死的。”
古逐月缓缓地放下了双手,转身来正对着容虚镜,他挺直了背,只好低头看着她。
“今天陆将军来找我,”古逐月,“他说你不见了,放我回来寻你。当时我一路跟他出演武场,头都没有抬过,我想陆将军大约会觉得我很失礼。”
容虚镜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没听懂古逐月在说什么,还是没明白古逐月为什么说这个。
但她没有打断他,她一直很愿意听古逐月说话,一直都是。
“在逐鹿林时我没有发觉自己与陆将军隔着天海的差距,”古逐月继续说道,“在雷州时也没察觉到此事,但回了皇城,我才发现他和我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将军是年少成名的天下将星,受那么多人敬仰跪拜。我竟因为他一句叫我陆麟臣就好,就真的以为自己与他是相差不远。”
古逐月在训练的时候,看到散乱的将士在陆麟臣出现的瞬间,全都挺直了脊背握紧了武器。
陆麟臣拿着号旗发令,所有人都听从他的指挥。他在指挥台上抚着佩刀巡视,就没有人敢懈怠半分。
他们叫他,陆将军。
容虚镜揪着他衣领的手渐渐松开了,她感觉到了自己面前人的情绪低落。
不是悲伤,也不是自卑,就是单纯的低落。比如心向骄阳时,抬头却看见乌云满天的低落。
仅此而已。
“我做人十来年,”古逐月笑了笑,“深知感情无法自控,但我也知道,尘土中的人不配伸手触碰神明。”
他看着容虚镜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懂了多少,但其实他也挺想容虚镜一个字都没听懂最好。
这是他藏在心里很少说出来的话,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说出来了。
容虚镜垂下眼,慢慢伸手握住了古逐月自然垂放的右手。
冰冷的温度传进古逐月的大脑,他低头看容虚镜,却只看见了如孩童般专注的神情。
她没有别的想法,只想专心握住他的手。
多年后大胤朝的史官在交接《开国始帝神武起居注》时,轻声问自己的同僚:“陛下今日问起,我为何要握住她的手,有无可能是指雪山上那位?”
被问到的史官满脸疑惑地翻开起居注,找到了完整的问句。
神武皇帝说:“我尚有自知之明时,曾说尘土之中的人不配触碰神明。那我为何要握住她的手,她不也是万古洪荒孕化的天神吗。”
这位史官捻着自己的胡子,摇摆着脑袋笑了笑:“你还是太年轻,陛下这是在说星算的前掌派。”
年轻的史官仿佛有些不解:“容家前家主为人冷淡之至,问道而无心,怎么可能有如此柔情之举?”
“史册不讲情感判断,”长胡子的史官提醒他,“只讲事件有无,就算这是陛下的梦呓,你也只需要如实记下来。”
更何况,容家的家主,对当朝的皇帝,是不同的。
神武皇帝焚毁了一切关于容虚镜扶持他一路登上帝位的卷宗,但这些不可说的秘密,还是留在了这位史官的头脑里。
他深知如今这辈年轻人无法触碰到这个当世的秘密,但只要他记得,在神武皇帝崩逝后,他还是有机会把它传下去。
长史,绝不是为某一个人的爱恨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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