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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你怕什么


  风亦尘吓得马上就撒了手,阿乜歆差点跌到地上去,宁还卿及时伸手捞了她一把,把她扶稳了后松开手,看着一边手足无措的风亦尘:“你下去吧。”

  “是。”风亦尘低头转到屏风后,也不知退到了哪里去。

  “你来我营帐做什么?”宁还卿问阿乜歆。

  阿乜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宁还卿手边的茶点和风干的羊肉,他读懂了他的眼神,端过盘子递给阿乜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你不是看到了我在做什么吗?”阿乜歆理直气壮,“我就是来找点吃的而已。”

  “你可知这是哪里?”李璟差点笑出声来。

  阿乜歆诚实地摇头:“不知道。还有吃的吗?我有个很瘦的朋友,我想多给他带点吃的去。”

  李璟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看自己老师的态度,他决定把自己这边的吃的也递给她,顺手还给了她一块丝帕。

  阿乜歆抖开丝帕,把茶点羊肉干全倒了上去,顺手把藏在自己腰带里的糕点也摸了出来放进去,仔细系好了之后抱着吃的就往外走。

  “我还能来吗?”阿乜歆走到门帘边突然转身。

  宁还卿笑了笑:“当然。你下次来,我会让人备好东西,你直接带去就是,或者把你朋友带来。”

  阿乜歆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摸,只摸出了一张黄纸,她走到宁还卿跟前:“这个给你吧,可以保佑你,嗯……”

  她思考了很久,然后说:“可以保佑你步步高升,权倾朝野。”

  阿乜歆心里对自己很满意,听他们刚刚说话,祝他们官场得意总是没错的。

  “这……”李璟欲言又止,这不是李灵秀给父帝那个万寿无疆福泽永昌的符吗,连笔画都不差分毫。

  宁还卿收起黄纸,对她长拜:“多谢。”

  阿乜歆很欣赏这个大叔,伸手拍了拍他交叠在一起行礼的手掌:“客气客气。”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这是钦达天的祝祷符。”宁还卿把黄纸递给李璟,上面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老师不留她?刚刚父帝发怒,也有她没有去面圣的缘由在其中。”李璟问。

  “太子没听见,她下回还要来吗?”宁还卿看了一眼桌上空着的盘子,“太子不妨派人看看,她那位朋友是谁,笼络钦达天总要投其所好。”

  李璟想了想她刚刚说的话,有点犹豫:“钦达天是交了什么朋友?还要来偷吃的?”

  “结交了点奴隶做朋友,”宁还卿说,“也总好过被其他不安分的贵族先行下手。”

  “这倒是。”李璟点了点头,“要真是个奴隶,倒还可以把人调去老师的飞羽军里,给他个摆脱奴籍的机会。”

  “我飞羽军,不收裙带而来的庸才,”宁还卿笑道,“太子莫要打我飞羽军的主意,不妨与陆少将军打个商量,安到金吾卫里去,反正里面都是些混吃等死的王公之子。”

  一提起这个,李璟就满目愁容:“是啊,现在金吾卫除了御殿前那批,几乎都是各地送来的官宦之子,多年积重下来,全是些绣花枕头了。这要真的打起仗来,恐怕都不等敌军号角吹响,他们自己倒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这是个争虚荣好去处,哪家不想把自己的儿子送来光耀门楣?”宁还卿也知道金吾卫的毛病,他的飞羽军还抓过不少在皇城里酒后打斗撒疯的纨绔,一查结果全是金吾卫,“太子若想整治,就是断了某些门阀世家的荣耀。”

  李璟深知这些世家得罪不得,他们每年给国库的补贴,甚至超过了有些州连年的税赋。

  最开始对金吾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是已经故去的太上皇,那时本觉得这些只知钱财往来的商人要点荣誉,给他们就是。但没想到到了现在,也成为了轻易无法动得的掣肘。

  跟他们比起来,提防容家都显得没那么要紧了,毕竟容家千百年如一日效忠帝王,从未干涉过国家政事,也从未成为过国家政事的阻挠。

  “那老师,”李璟试探着问道,“您觉得是先解决这些门阀的问题比较要紧,还是先解决容家的问题比较要紧?”

  宁还卿站起来,走到帐营的一面窗户边:“能决定这件事情的是皇帝,谁是皇帝,他比较在意哪件事,臣子就要先去办哪件事。”

  李璟跟着走到窗边,御殿金吾卫的身影穿梭在帐营间,他们抬着的容器里,是各种被摔坏的瓷器和被刀剑砍断的木质坐具。

  半个时辰之前,这些东西还摆在那座金色的大帐里,尽职尽责地散发出皇家气度,而如今就只是一堆破烂,一文不值。

  李璟后退一步,对着宁还卿长拜:“学生明白了。”

  .

  天上的云层相叠,湛蓝的天空像是一潭深而静的湖水。容虚镜坐在一只巨大的海东青背上,它展臂振翅就像是能遮住日头一般。

  巨大的气流带得容虚镜的白发在风里翻飞,她低垂着眼眸看着脚下缩成巴掌大小的南行宫。

  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少女模样,只是那颗不思凡俗的心越来越看尽世间万象而已。

  她比常人要白许多,唇色也浅很多,世上很多人信奉她却不知道她的名字,没见过她的真容,不知道她这双正蓝的眼睛看上去有多冷,不知道她这张十来岁少女的脸上,有怎样威严高傲却又只让人心生跪拜念头的神情。

  许多倨傲的权臣,只会让人看一眼就想把他们套上麻袋拖到巷尾里暴揍一顿。

  她眼里所见的南行宫,有一个红色的光点在一处闪耀,另一个白色的离他不远,并且正在靠近。

  刚刚出手干预李静观斩杀宫人,耽搁了她去见尉迟醒。从霸星再次出现开始,容虚镜就想去看一下这位霸星的宿主,但每次都很巧地刚好有事拖住了她。

  容虚镜摸了摸海东青的背部:“就在此处等候。”

  她纵身跃下,纯黑色的衣袍与冷白色发丝颜色交织,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海东青一声长啸,向上冲入了云端。

  尉迟醒的住处基本上没什么人,巨大的宫殿清清冷冷的,容虚镜的脚步声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发出经久不绝的回响声。

  她转过偏殿,直接推开了起居室的门走了进去。尉迟醒还在睡觉,室内的窗户紧闭着,少年躺在床上,呼吸均匀面色如玉。

  容虚镜本来以为是个胡子拉碴的蛮子的,看到了之后她还有点犹豫,感觉自己是不是走岔了。一抬手,一点红色的光芒从尉迟醒的头顶飞出,她这才确定了这就是霸星的宿主——

  ——尉迟醒。

  她垂下手,点点星光在她凝视尉迟醒的空隙里向她的手心汇聚,逐渐凝聚成了一把长剑的模样,长剑的剑尖点地,光芒下看不见利刃,但却令人无端害怕。

  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女人紧紧捂住自己嘴巴,端紧了手里的碟子,没让它打翻在地。女人拖着长长的裙摆,匆匆将碟子放在桌上后跪在容虚镜面前,抓着她的衣袖摇头。

  眼泪从女人的眼角不断流出,容虚镜皱了皱眉,张开手,长剑随光芒消散而没了踪影。她转身走出起居室,女人也跟在她身后,临出门前,女人用还带着眼泪的双眼,贪恋了偷瞥了一眼还在睡觉的尉迟醒。

  “尊位。”女人跟着容虚镜走进了偏殿,容虚镜一停下,她就跪了下来,“不知我儿子做错了什么,劳动您千里过来取他性命?”

  容虚镜侧头看着这个一身华袍的女人,她就是启阳夫人。曾经那个以美艳之名惊天下四方豪杰的女人。正红的长袖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越加肤如凝脂,衣服上用金银线盘绣着无数复杂瑰丽的花纹,她抽泣的时候,花纹在偏殿透进来的日光里折射出令人眼乱的光。

  “你不必跪本座。”容虚镜说,“你蒙本座恩师亲点,本座没资格受你这一跪。”

  启阳夫人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她擦了擦眼泪:“长门先生曾说我儿子是天生的英雄,日后不二的统领之才,他犯了什么错,竟惹得镜尊位不快?”

  “他真是你儿子?”容虚镜没理会启阳夫人问了什么,转身来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启阳夫人愣了愣:“自、自然是啊,我养育他足足十六年,我怎会认错儿子?莫不是镜尊位认错了人?”

  “那就是本座的老师错了”容虚镜淡淡地说道,这么不轻不重短短的一句话,就否认了那位十六年前算尽天机的司星执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多大的变化,语气也如同常人看见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秋天来了。

  那般自然,那般无可怀疑。

  “镜尊位,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启阳夫人心中有了些猜测,但她很怕从容虚镜的嘴里说出来,只要她说出来,就成了逃不过的命数。

  “我只愿他一生平凡,顺遂喜乐地度过,”启阳夫人跪伏下去,对着容虚镜长拜,“名利地位,皇权疆土,我都不会让他争的。他只做个平凡的丈夫,和妻儿一起生活在泊川的草原上,直到闭上双眼。”

  “本座说了不必跪。”容虚镜侧头垂眼看了一下这个还没被岁月蹉跎的美人,“你所说之事并不是以你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他是未来天下一方的霸主,本座今日不杀他,日后也是迟早的事。”

  容虚镜很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曾经也事无巨细为人分析过未来运势。随着光阴的流转,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很多事别人想听,她觉得没必要说也就不说了。到了现在,很多事她觉得必要,也懒得去说了。

  “尊位,我斗胆问一句,”启阳夫人跪着抬起头,“万一您错了,长门先生是对的呢?”

  顾长门这个名字多久没被提及了,他成为司星执事那段岁月无人敢直呼,再往前,他一卦惊四方以后也无人敢直呼。如今听来,这个名字远得像是在天边。

  “什么是对错?”容虚镜问她。

  你一人之对,于天下人是错,那到底是谁对是谁错?

  容虚镜的话点到为止,她没有多说,命数都是有天定的。今天启阳夫人拦下了她来杀尉迟醒,就说明他的命数不在今日断止。

  “尊位!”启阳夫人叫住了往外走的容虚镜,“星象所示的未来,当真一定正确吗?您执掌四方命星真的没出过错吗?!”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尽力压制自己嘶吼的缘由,让她的脸上看上去泛着些潮红。

  容虚镜没有为她的质疑停留,清风徐来,夹杂着她轻飘飘的的一句话:“你觉得本座是错的,那你怕什么?”

  启阳夫人头顶的金玉饰品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她连忙扶住了一旁的柱子,这才没有跌坐在地上。顾长门的话还言犹在耳,容虚镜就全盘否认了,带着无上的权威和一把星光所化的长刃。

  “母亲?”尉迟醒在偏殿门外看见了状态不太好的启阳夫人,匆匆跑过来扶着她,“母亲这是怎么了。”

  启阳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无事:“没什么,我看你还未起身,端了早膳去给你,你可吃下了?”

  尉迟醒点点头,回答的语气十分温柔:“吃过了,多谢母亲。”

  “那就好,那就好。”启阳夫人失神地点了点头。

  “母亲可是有什么心事要说?”尉迟醒看出了她的忧虑,其实不看出也难,这位风韵犹存的美人把自己细长的眉毛紧紧地拧着,一双勾人神魂的眼睛也被愁闷挤得满满当当的。

  “你已十六岁,等给你指婚后你就可以回泊川去了,”启阳夫人紧紧地抓住尉迟醒的双手,“母亲要你答应我,该是你的你便守好,不该是你的你绝不要去争,一生都不要动强争的念头。”

  “儿子知道,儿子不是早就答应过您吗?”尉迟醒宽慰着自己的母亲,“再说我这个才德,泊川上的王族未必就支持儿子。”

  “我要你对着伦萨和天母发誓。”启阳夫人紧紧地盯着尉迟醒,他只要有一丝隐瞒,立即就会被她看出来。

  尉迟醒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西北方跪了下去,双手交叠放在心口:“伦萨和天母见听,尉迟醒此生绝不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一切,若违誓言,一生孤独,一生得不到所求所爱。”

  启阳夫人连忙把他扶了起来,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灰。

  门边缝隙里黑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

  时光一去多年,后来文敬大君抱着自己的儿子无意中想起了这个誓言,他苦笑了一下。回忆过自己的前半生,他敢笃定从未争夺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将很多自己应得的拱手相让给了神武皇帝。

  那为什么还是落得了誓言里的下场呢?

  文敬大君想不明白,镇守着遗落人间的神衹的那群人,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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