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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因果


  其实对于容虚镜终于为自己解释的那一瞬,古逐月心里闪过很多猜测。

  尉迟醒和陆麟臣在屋子里议论镜尊位这么久,她一直听着。

  古逐月想,她或许是因为不希望陆麟臣一直想不通吧。

  “自己看看吧。”容虚镜手里点亮几点星光,分别飞入了几个人的眉心。

  那都是一段相同的未来之事,发生在一处大雪纷飞的城墙上。

  陆麟臣看见赵阔拿着鞭子,不时抽打几下一个衣衫单薄的人。

  那人嘴唇被冻成了乌紫色,却还在搬着巨石,他放下石块,手掌上被撕落一大块皮。

  鲜血涌出来,他疼得嗷嗷乱叫,赵阔又是一鞭子下去,这眨眼的间隙,那人手上的血珠就已经被冻结了。

  陆麟臣知道,他搬巨石的时候手心出了汗,遇到冰冷的石头,就被冰封了,冰连着石头,撕下了他的皮。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一直看这个人搬石头,却在下一瞬间,他突然就不动了。

  衣衫褴褛的人举着巨石,赵阔走过来看了一眼,一脚把他冻僵的尸体连着巨石一起,踢下了城墙。

  “他叫雷云城。”容虚镜说,“雷州城主的儿子。”

  尉迟醒睁开眼,面色中带着些许不解:“这是镜尊位算的?尊位为何会算籍籍无名小辈的命数。”

  “因为他的命数变了,”容虚镜说,“他的命星偏离了轨道,有人用星算的功法,乱了命星运数。”

  “雷云城死了,”陆麟臣明白了,“不放走舒震,雷州城城主与舒震苦苦鏖战后,收到自己儿子的死讯,一定会联合舒震与我对抗。”

  “胜负难分,”尉迟醒说,“但无论如何,百姓最是遭殃。”

  他们既然明白,容虚镜就不再多说,她想得比较多的并不是这些人的恩恩怨怨,而是什么人,能够扰乱别人的命数。

  “如果,”阿乜歆发觉到些许不太对,“镜尊位是因为别人扰乱命数才插手的,那她插手,不也是扰乱命数吗?”

  “是让大多数人,走回正轨。”容虚镜纠正她。

  “北面无事耽误,舒震迟早会受到两军夹击,不关雷州的事”

  “但北方有事,风临渊无法南下,凭陆征一人恐怕拦不住舒震。雷州城主不战,太辰皇帝将会迁怒百姓,雷州城主战,不出五日死讯就会传来,雷霆必将倾力报复杀人食髓的凶手。”

  古逐月听呆了,这是容虚镜说话字数最多的一次。

  “放走舒震,雷州就无人相衬”容虚镜说,“其并未在防守战中为靖和出力太多,为失子而起兵可能微乎其微,最多疏远皇城,雷州大多无辜百姓才会免于灾祸。”

  “他们的命星,才是重回正轨。”

  尉迟醒发现,容虚镜只是偶然发现有一个人的命星不对劲,便能够推测整个战局。免去了生灵枉死,并且背下了数多罪过。

  一股敬佩之意突然升于胸中的同时,他不免也自惭形秽了起来,刚刚自己还信口开河想要提醒镜尊位,实在是多嘴。

  “镜尊位远见,容先生远见,”尉迟醒有点脸红,“听得先生一番解释,实在钦佩镜尊位为大者的仁爱之心和广阔胸怀。”

  “敬畏星辰,”容虚镜并不想承接他的溢美之词,“信守承诺而已。”

  星算与世人的关系,在容虚镜眼里并非是神座与信徒,而是同样向漫天星辰许下诺言的普通人。

  “那这事如此复杂!”陆麟臣一锤自己的掌心,“我该如何替镜尊位向我的部下解释?!”

  陆麟臣实在不想他们误解那位虚无缥缈,却又泽庇着信徒的人。

  “无需解释。”容虚镜淡淡地说。

  古逐月发现,说完她要说的话,容虚镜又回到了寡言少语的状态。

  他突然觉得,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她就是镜尊位也许更好,她并不需要太多的尊敬和客套,只是想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事情而已。

  想到这里,古逐月突然又不明白了,这样说的话,那容虚镜来找自己,难道是为了完成什么。

  “也许你该去把李璎救回来。”容虚镜垂眼,看着地板上某处,屋里的人也不知道她到底让谁去救李璎。

  “太辰皇帝不会问责星尘神殿,”容虚镜说,“但这里的人,除了高高在上的钦达天和真金公主,谁不需要一张保命符?”

  “高高在上……”古逐月没忍住,低声重复了这四个字。

  论高高在上,最不该觉得别人高高在上的人,恐怕就是说出高高在上这个词的容虚镜。

  “没什么,”古逐月摇头,“好词,好词。”

  容虚镜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走出去。

  “我有事问她,你们先聊。”古逐月丢下一句话,追着容虚镜的步子走了出去。

  “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奇怪啊?”陆麟臣问房间里的人。

  沐怀时摇头,阿乜歆点头,陆麟臣只能看向最后一票尉迟醒,结果尉迟醒耸耸肩,走到床边躺下了。

  古逐月追了出来,见四下无人便叫住了她:“尊位。”

  容虚镜停下来,转身看着他:“照常叫我容虚镜就好,无需计较礼数。”

  “从前多有冒犯,”古逐月其实是没话找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追出来,“还请尊位不要往心里去?”

  容虚镜等了很久,等不到后文,便开口问他“没了?”

  古逐月抬起头,犹豫地点了点:“没了……吧。”

  应该有吗?

  “哦对,关于你算不出阿乜歆……”古逐月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凭空没了踪影。

  古逐月突然意识到,或许有些事情是真的不能提。

  周海深坐在椅子上享受阳光,雷州少有艳阳天,他很是享受。

  忽然有人挡住了他的暖光,周海深眼睛都懒得睁:“让开让开,挡着本大师晒太阳,本大师就要吹唢呐给你贺喜了啊!”

  “周海深。”容虚镜冷冷地喊他的名字。

  周海深一下弹跳了起来:“镜镜镜镜镜镜……”

  他镜半天没镜出所以然来,容虚镜实在没耐心等下去:“海上哪里出问题了?”

  “哪里都有问题,”周海深条件反射性立即回答道。

  在他的印象里,在镜尊位面前一定要有话赶紧说,有屁……

  有屁憋着。

  她虽然寡言少语且喜怒不形于色,但有一点很是明显,没耐心。

  她觉得没必要听了,你只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带路。”容虚镜言简意赅。

  “是。”周海深熟练得像个狗腿。

  他虽然看上去跟比容虚镜大了了三代不止,但不用怀疑,应该是容虚镜至少大他三代。周海深认为,为长辈服务,就是要恭敬。

  更何况是镜尊位。

  今日海上无风,容虚镜从水面上踩过,脚下浮上来不少深海鱼类,容虚镜对着下方张开五指,淡淡的星辉被撒出去。

  许多变红的鱼类又变回了本来的颜色。

  容虚镜继续跟着周海深往前走:“你们快熟了,回去吧。”

  容虚镜每踏一步,脚下就有星光散开,鱼类们朝她脚边挤过来,在她下一步没有迈出去之前,底下激烈争吵她会落脚在哪里的声音,嘈杂得堪比数十个集市。

  “周海深。”容虚镜叫住前面心虚得不敢回头的人。

  “太久不来,”容虚镜说,“忘了本座的规矩了?”

  容虚镜没什么规矩,但这个规矩是特别为海里的族群而定的。

  “尊位来时,不准闹出动静,不准四处声张,不准借机谋利。”周海深倒背如流。

  容虚镜看见一条红鱼即将翻白眼,她隔空一点,星辉笼罩着它,它一身红色褪去,恢复了如脂玉般的奶白色。

  那是水下万里的鱼类,一路游上来,温度升高了数倍不止,也不知道冒着被煮熟的风险凑热闹到底图个什么。

  鱼群越聚越多,容虚镜对着天穹张开手,凝聚的透明长杖被她一把抓在手中。

  容虚镜用长杖柄点在海面上,星辉似水瀑般在扩散开的符阵中降落。

  “快走。”容虚镜催促周海深从光雨中穿行。

  借阵摆脱了鱼群后,周海深总算带着容虚镜走到了封冻海域的边界处。

  走到这里,容虚镜的脚下已经起了一层薄冰。

  “往年这个时候,”周海深踩了一脚冰面,“这里都还能种海上花呢。”

  “您当年把海上花的种子交给桥生,”周海深突然感怀了起来,“海域上盛开出接天的重瓣花朵,无数海族因此能够走上海岸,所以他们才想见您啊。”

  “他们上去了就回不来了,”容虚镜说,“只有鲛人能回来。”

  “是啊,所以我对外只说是鲛人吃了能上岸,”周海深点点头,“为的是让那些无法回到故乡的族人,能够永远被人族接受。”

  “这是你们的事,”容虚镜说,“本座无权干涉。”

  周海深焦虑地看着脚下的薄冰:“这您总能想想办法吧?”

  “这是苍古神树出了问题,”容虚镜一眼就看明白了,“西方群山是诸神司掌往事之地,本座并不能干涉,你或许找错了人。”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啊?”周海深显然很是焦灼,“我并非鲛人,一旦上岸就无法再回来,而西方群山远离海洋,不吃下海上花我恐怕走不到啊。”

  “钦达天就在雷州。”容虚镜说。

  周海深愁苦的面容突然有了一丝希望之光,容虚镜却接着说,:“不过她并非完整的钦达天,恐怕她现在连苍古神树是什么都还不太明白。”

  “那这该怎么办啊?”周海深并不担心深层的鱼群,他们生于极寒,但表层的鱼族一旦遭遇海面冰封,上下都是极寒,恐怕是要被灭族了。

  容虚镜今天说得话够多了,她实在不想再多说:“南迁。”

  “可、可,”周海深没想到办法这么简单粗暴,“暂时寄居也许能行,但日子久了,南方的鱼族也会不满的。”

  “上岸。”容虚镜又说。

  “大多数并非鲛人,”周海深说,“我们还是喜欢自己的家。”

  “与本座何干?”容虚镜问他。

  周海深这这那那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容虚镜转身就想离开。

  可她突然又转过身:“钦达天会苏醒,最长不过二三十年,本座并非司座诸神,无法事事皆为你等帮扶。”

  周海深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话。

  “尊位,”周海深受宠若惊,“相识四百年,您爱搭不理说完就走说不完也走是常态,这是头一次转身宽慰我。”

  “宽慰?”容虚镜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是宽慰。

  “百卷星书中对西方群山记载实在有限,”容虚镜说,“那里不是本座能够一探的神域,海水封冻或许与天罚之刃有关。”

  “一切一切,需要你自己去想办法。”

  “尊位肯屈尊前来一睹,已经是我海族荣幸。”周海深照例真心奉承。

  他也知道镜尊位并不在意这些,但除了说些有的没的,他确实无法感激镜尊位。

  “本座记得,”容虚镜恍惚间看过冰原来的一本残卷,“是地心火都汇往震州地下,要烧断苍古神树的根系。这才导致别处温度不够。”

  “也许,等烧断了,地心火归位海面又会恢复。”

  “那震州的雪山,岂不都要融化?”周海深仿佛想象到了那幅场景。

  雪原崩塌,山岭陷落,各个族群都奔走而逃,却哪里都逃不开,融化的雪水变成洪流,从两山间的夹缝中奔涌而出。

  洪流像是要把一切都卷走,向着海面而来,而行至海面,却又被封冻。往复数十年,曾经的冰川高山被夷为平地,曾经的江河海洋却拔地而起。

  或许在历经千古的诸神看来,两处的变化并没有带来实质上的改变,但对于生而短暂数十年的无数生灵来说,这是灭顶的灾难。

  “不知道。”容虚镜如实回答,“本座无权窥测往事之地。”

  “那,这岂不是是大劫啊……”周海深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浮沉世界里最微小的尘埃,祸乱将起时只剩下了绝望和恐惧。

  “寒蝉凄切,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容虚镜说,“知日夜而不知年月,经春夏而不经深冬,若无端思虑凛冬苦寒,短暂一生都将郁郁寡欢。”

  “尊位的意思是?”周海深觉得自己也许懂了,又好像不太懂。

  “少杞人忧天。”容虚镜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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