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陆麟臣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他从前在阵前迎敌,刀刃对的刀刃,血肉对的血肉。不是生就是死,哪里会有这样的死局。
每倒下一个飞羽军,就多一个敌人。每倒下一个敌人,它们只要还没粉身碎骨,依然可以站起来。
又一个飞羽军被咬断了血脉,他倒地后不久,皮肤就迅速地腐坏。他已经闭上的双眼再次睁开,只是他再也看不见世间美景,眼里只有一团一团散发着温度的物体在移动。他要做的就是扑上去,把温热的东西吸干。
陆麟臣见不得同胞变成这副模样,他从最近的箭袋里抽出羽箭来,踩上马背把弓弦拉到最满后放箭。羽箭呼啸而去,穿透了他头颅把他钉在地上。陆麟臣又连放了几箭,把他的四肢也钉死,让他无从挣扎。
另一边的骑队见状,立刻策马过去,把他的肉身踩平。
这并不是陆麟臣的本意。
第一个飞羽军重新站起来成为敌人的时候,陆麟臣连刀都挥不下去。那个飞羽军一路往军阵里冲,没有人能下得去手。
第二个第三个和更多的出现了,它们也齐齐往军阵里冲。
陆麟臣下令用网把他们捕了起来,一个飞羽军意识残存,热泪从他的眼角滑落:“陆将军!请给我们一把烈焰,我们来世还要在重生在飞羽军!为家国效力!”
“领长!”不远处一声惊呼,陆麟臣在万军之中回首。
“陆将军……”那个被腐尸咬住了颈动脉的飞羽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上的血迹,想让陆麟臣认出自己来,“末将,飞羽军一户三营第九领领长,上请骠骑将军踏碎末将的尸体。”
“宁粉身碎骨!决不对我靖和袍泽兄弟刀剑相向!”
陆麟臣愣了很久,熊熊的火焰在他身后燃起,第九领的几个将士用袖子擦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要擦血还是擦泪。他们突然用长弓一拍马臀,数匹骏马向着忠肝义胆的将士疾驰而去,把曾经的荣光和共度的岁月全部踩进了尘土中。
陆麟臣转头看着南行宫,靖和,亏欠了他们!
南行宫大开的城门之中,有个紫衣的人缓缓走了出来,他身后几个宫人抬着一个辇轿,不用想都知道,李灵秀在里面。
陆麟臣抽出银箭,翻身下马,朝着紫极走过去。长风把他的身后的战袍扬起来,他一边走一边拉弓,箭矢瞄准了紫极的眉心。陆麟臣一松手,银箭带着尖锐的哨声朝着紫极射过去。
飞羽军们大多都愣了一下,这是问天箭。冀州多生石钟乳和溶洞,这样的地底世界里居住着眼睛无法承受强光的屠幻族人。他们善于工造,能够在黑夜里用他们不同寻常的视力来锻造许多胜于细微处的兵器。
问天箭就是他们的得意之作,箭矢中心镂空,外侧的旋转的棱刃上锻造着顺行的机括,一旦扎入血肉,在镂空处夹嵌的钢片就会弹出来。旋转的棱刃在飞行过程中会带着整支箭高速旋转,比箭矢长一倍的钢片在在扎入血肉后依旧会跟着箭身旋转。
直到把目标的骨血打碎成浆,钢片才会停止旋转。
在场大多数人只听说过问天箭,这样的名箭用一支废一支,绝无再回收的可能。当箭啸声直入云霄时,他们突然觉得,陆麟臣就当是陆麟臣,世上再无第二个这样的少年将星。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数十具腐尸挡在了紫极的面前,问天穿透了第一个,把它绞成了碎块崩散到周围后,整支箭如同血肉中盛开的黄泉花,从第二具腐尸的胸口绞出一个窟窿穿里过去。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问天箭在穿透了第七个腐尸的时候,卡在了它的身体里。
紫极伸手,战场上所有的腐尸全都停下了动作,陆麟臣抽出了第二支问天,上弦瞄准了紫极。
“陆将军,问天来之不易,”紫极手中的白蛇缠绕上了它的食指,嘶嘶地吐着蛇信,“屠幻打造一支耗时百日,你拿来对付不怕疼的东西,实在是可惜。”
陆麟臣把弓张得很满,死死地盯着紫极,眼里是比愤怒更深层次的仇恨。
紫极突然笑了出来:“陆将军,你的箭,不是想杀我,你应该转身,那里才是你愤怒的根源。”
“我只带走李灵秀,”紫极说,“剩下的飞羽军,我保证一个不碰。”
陆麟臣拉弦的手失了一些力气,他慢慢地放下了弓。紫极朝着他走过来,他只看着辇轿里昏迷的李灵秀。秦关泼天的鲜血仿佛淋在了他的头顶,皇城兵戎相接的厮杀声也仿佛就在他的耳畔。
“好。”陆麟臣说。
紫极恰好走到他身边,他笑得真切,仿佛听了什么笑话:“陆将军,你真是可怜。”
陆麟臣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他也觉得自己可怜。
白白长到十八岁,白白受了几十万将士参拜自己许多年。如今罗刹军事告急,秦关蒙耻,皇城陷落,自己为了能出兵,在这里为一个公主,下令放马踩踏同袍尸体。
何其可笑!
“你们的太辰皇帝,”紫极边走边说,“可是要你救了这个女娃才让你出兵,陆将军,我等着看你如何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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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辰皇帝看见自己面前的飞羽军分成两边,为来的人让开了道路。他一时间没看真切,等从金椅上下来,紫极走进了几步,他看清了来人后突然觉得腿软。
他的身后有人扶了他一把,李慎回头,看见宁还卿站在了自己身后,他悬着的心忽然放松了一点。
“宁卿,”李慎指着正走过来的紫极,“你的飞羽军为何不迎战?”
宁还卿远眺陆麟臣手里握弓低垂着头的背影,把事情的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独尊要撤,飞羽军自然不必再战。”
“那孤的灵秀!”李慎看见了远远跟着紫极的辇轿,“他是来还灵秀的?”
宁还卿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肯定不是他想听的,干脆低下了头不说话。
紫极一路走过来,到了李慎的面前。他半眯着眼,对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以说是十分不敬重:“还给你?”
他仿佛听见李慎给他讲笑话:“李慎,你最在意什么?你的女儿?你的威严?你的天下?我一样都不会让你安心享受,你越是喜爱,我就越有兴趣看你失去。”
“看见这军队了没有?”紫极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静默的飞羽军,“今后看看你要用什么去压他们。”
紫极话刚说完,辇轿中的李灵秀突然挣扎了起来,她的额头不断冒汗出来,嘴唇变得乌青。挣扎之中,她的叫声十分凄厉。雾气从地底涌起来,逐渐把紫极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极尽嘲讽的笑容也逐渐被雾气吞没。
李慎愣了很久,等他恢复了神智之后,雾气已经散去了,没有紫极,也没有李灵秀。
每一个飞羽军的脸都被汗水和血迹糊得看不出原样,从前他们一直高抬着透露,仰望着皇帝,皇帝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奉若金科玉律。但今天他们低着头,即将入夜,南行宫前秋风乍起,飞羽军的军旗在风中舞动,在场没有人发出声响。
最远处的陆麟臣把手里的金印举了起来:“靖和男儿!随我——保卫家国!一雪前耻!”
阵前的号角声响起,军旗被拔起,扛着它们的将士向着陆麟臣聚拢,银色的将士们纷纷抬起了头,转身看着那个举着金印的少年。
金印是太辰皇帝给的,从前他们听从金印,从今往后,他们听从陆麟臣!
李慎看着飞羽锦迅速整队开拔,他已经没有了力气。紫极说到做到,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再安心坐享。
陆麟臣的黑马被牵了过来,他翻身上马,隔着银色的海洋与自己的老师相望。陆麟臣不知道这个位极人臣的谋士到底在想什么,但他总感觉他跟自己想得不一样。
师从宁还卿数年,陆麟臣其实和他的另一个恩师风临渊走得更近些。宁辅国是文臣,风将军是武将,他们的风度截然不同,但陆麟臣起前以为,他们再不同,向着家国平安的心总是相同的。
但现在,陆麟臣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
陆麟臣在马上对着宁还卿遥遥地长拜,将这数十年教导之恩尽数在心中一并感念了一遍。陆麟臣想,他不阻止自己带走他一手组建训练的飞羽军,也算是对自己将行之事的支持吧。
宁还卿没想那么多,受他一拜后只轻轻点头,对他微笑。
陆麟臣愣了一下,扯着缰绳让黑马转身,以他带头,八万飞羽军从南行宫出发,开拔回皇城。
浩浩荡荡的军队宛若一线银色的利刃,豁开了平原上盘踞的山川河流,向着大争之世里第一个露出虎狼之心的王侯而去。
斥候策马赶上了陆麟臣,他们没能在逐鹿林里找到尉迟醒的踪迹。陆麟臣点了点头,望向身后的逐鹿林:“他日再见,我肩上战功又累一记,你我兄弟袍泽,当痛饮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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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征五十岁大寿的当天,文敬大君拉着他偷偷跑到了边境的说书馆里。两个征战多年的英杰喝着一碗味道十分糟心的碎叶茶,听着南边的说书先生侃侃胡言焚星乱世。
他嘴里的陆麟臣,叛出靖和,罔负靖和两位一品上将军教导之恩,和数十万靖和将士毫无保留的信任之情。陆麟臣笑着用手肘一捅尉迟醒的腰窝:“你个老不死的,我五十岁大寿不送礼,送我来听人骂我!”
尉迟醒笑得直不起来身,他高举起被刀柄磨出老茧的右手,当着满堂客座醉酒般大喊:“不对不对!你说得不对!”
“是靖和,辜负了御殿金吾卫副将军陆征,辜负了骠骑上将军陆征!”尉迟醒站了起来,任陆麟臣怎么都拉不下来,“陆家战将,为天下人而战,为太平盛世而战!”
“你们的安稳之世,是你们口中叛徒们的血铸就的!”
他一口气说完,也不再看那些交头接耳讨论野史的看客们,他坐了下来,收起了笑容,看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叛徒们,真想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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