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乌骓
李存绍回到晋王府,把缰绳递给佣仆问:“父王可在府上?”
一旁的仆役好不容易才拉住了那马。说来奇怪,这乌骓性子粗暴,其他人很难摆弄得来,在李存绍面前却是十足的温驯。
“回小太保,晋王在西苑里。”
李存绍便向西苑走去。西苑是几个王妃和自己弟弟们住的地方,李克用虽然立自己的母亲为正室,却更常在西苑过夜。
李克用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但相比起手下那些动不动纳八九个妾,甚至更多的将领们,他在感情上倒还算专情。除过为自己生育了儿子的刘氏和曹氏,多的一个王妃陈氏还是昭宗皇帝为了笼络他而赏赐的。
穿过几道门才能到西苑。这里已经是王府最隐蔽的后院了,除过侍从的宦人和婢女们,寻常人是如何也进不来的。但李存绍显然不在禁止之列,府上所有人都识得这个少幼顽劣,最近却突然转了性子的小太保。
走过长长的廊道,跟着侍宦找到李克用所在的曹氏寝宫。等仆人进去通报后回来:“晋王唤小太保进去,几位小郎君和曹夫人都在里面。”
李存绍点点头,走了进去。
还未走进殿内就听见里面传出的丝竹舞乐声。
“落落来了,来!坐过来。”李克用瞧见门口的李存绍,大声招呼他过去。
舞姬们在殿内的舞池中,整随着弦声钟声的和鸣而优美地舞动。羽裳飞动,粉色白色红色,像一朵朵云彩在殿中飘舞。
殿里众人都在台上坐在一起,李存绍注意到曹氏怀里还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想来就是先前还没见到的弟弟李存礼了。他也趋步凑到李克用身边跪坐下来。
刚坐下李克用就侧身贴近他,悄声说:“看中间那舞娘,本来是袁建丰送你姨娘的,如今竟被调教的这般出落。”
李存绍这才定睛去细看那群舞姬。果然正中有一人在几人中脱颖而出,看得出来周围的舞女不过是她的陪衬。
那舞姬身穿一件桃红的襦裙,襦裙是露着半臂的式样,下摆上绣着绽放的牡丹。肩上披着一层淡金的披子,内衬则用白色的锦缎裹紧了胸。随着乐曲的节奏,舞姬如同柳枝一般随风在池中摇动,半露的小臂如藕一般洁白,衣裳随着她动作飘起又落下,如同天边的云卷云舒。跳跃时,露出如玉般柔白的脚踝,仰头时,又伸长了那雪白细嫩的玉颈。不知不觉李存绍的神思也开始随着乐曲流动,眼睛紧随着那舞姬的身姿,沉浸在这迷人的幻象之中。
重阳时李存绍并没顾上欣赏,此时才发现那舞姬竟是这般绝色。正当他想象着那浅裳遮住的瑰丽时,舞池中的小娘竟突然看向自己!
闪烁的凤目,紧闭的绛唇,额头上密密的细汗,舞池中的佳人不仅不像李存绍想象中一幅妩媚的脸,反而是一张充满英气的面庞!
虽然两人目光的交合只在一瞬间,但李存绍感觉自己浑身的精神都被摄走了。
李克用一旁看着他痴迷的样子,大笑:“看来落落也是长大了!怎么样?那小娘被你姨娘调教的不差吧?看你魂都没了,哪里还像战阵上的模样!”
李存绍这才回过神来,见曹氏含笑对着自己,几个弟弟也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由窘迫地低下了头。李存绍啊李存绍,后世那么多的美女你都见过了,今天还能丢这样的人?
曹氏在一旁道:“既然落落喜欢,那姨娘就不如把她予你做妾吧。你年岁也不算小了,早些为你父王传嗣也是正事。”又偏目向舞池中依旧在起舞的身姿,“叫她服侍你也不算亏待了她。”
李存绍一愣,如此美色收入房中他自然不会反对。但眼下他还要着手做很多事情,恐怕没空分在这些娘子身上。何况自己身边已经有了薛娘,再多一个女人反而不知要多出多少事。
想了又想,他还是拒绝了曹氏的好意。“既然是袁将军送于姨娘的舞姬,孩儿不能横刀夺爱。何况姨娘刚把她养成这般地出落,还是叫她多伺候姨娘些日子吧。”
曹氏笑了笑,也不再多言。倒是李存绍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弟弟李存勖暗暗呼出一口气。
不多些时辰,到了饭时,舞姬和乐工们纷纷告退了。
“落落陪我走一会。”李克用站了起来道。于是曹氏也带着李存绍几个弟弟先出了殿。
***
和李克用穿梭在院落间长长的回廊上,落后半个身位的李存绍悄悄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不知何时外界开始传言晋王身体有恙,但在李存绍看来自己的父亲步履仍然稳健,身姿也一如既往地高大挺拔,完全不像有疾的样子。
“说吧,今日来找阿父有什么事情。”
“回阿父,前些日子阿父赏我的那乌骓确实是匹神骏,孩儿已经等不及骑着它在战阵上为父分忧了。”
李存绍抿嘴一笑,“落落什么时候也和那些世人学了这般弯弯肠子?我晓得你想跟我出征,但此次我已经决定让你留在太原府了。”
李存绍眉头一紧“孩儿愚笨,不知父亲是何意。”
没想到李克用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李存绍也忙站定。
“落落之前在魏博已经展现了自己武勇,没有丢阿父的人。你知道阿父一生征战,罕有败绩。唯独这个朱温叫阿父很是头疼。”叹了一口气,李克用又接着道:“想来你也知晓外面不知为何有人在议论阿父的身体。虽然不知道怎么传出的,但阿父还是告诉你,那些人所言非虚。”
李存绍一愣,看着李克用。“不瞒你,正是那洹河边时的事。听你陷了马,我赶忙去救你,谁想到葛从周竟有支劲旅从后面杀来!后军阻挡不住,仓促应战,眼看被包围,阿父自然要带头冲出去。也正是此时大意,乱军中遭了暗箭。怕失了士气,我暗中折了箭,只留下箭头在胸口。虽然后来回潞州暗地找了医者,治完便杀了他灭口,谁想此事还是泄了出来。想来也是我此生杀戮太多,饶是你母亲多去寺庙为我祈福,也怕是难掩孽业。那伤不仅没去,反而在胸里生了暗疮,恐怕不能长久。”
李存绍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克用竟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了箭伤!难道自己刚重生就影响到了历史的走向?他忙道:“阿父乃是上天护佑之人,大小征战数不胜数,此等小伤岂能伤了阿父?”
李克用没有停,大手拍了拍李存绍的肩膀,“落落现在知道我是何意了?若是我一去,河东恐怕并不能安宁。如今你勇武已备,那甚么小太保之名在军中也有些威势。为父叫你留守太原,也是为了你在你叔父身边多历练一些。为父虽然只知战阵之道,但也晓得治道的重要。你的几位弟弟尚还幼小,你也要多多教导他们。莫要折了李家威风才是。前些日子我请了王府的典谒郭先生做了你几个弟弟的讲师,郭先生是大才,你也要勤去讨教。”
李克用越说声音越是低沉,李存绍惊呆了。眼前的李克用分明是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哪里还像那个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在军中一呼百应的晋王!
“此次回师之后我就让你做世子。”说着又重重拍了拍李存绍的肩头。
李存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先跪了下去。哽咽着嗓子,“父王...”要说这些日子下来他还对晋王府毫无感情也是假的。他在后世的家庭从未给过他多少温暖,母亲沉迷赌博,父亲又是个酒鬼,从小对他拳打脚踢。相比较而言,他反而已经完全融入了李落落的身份。因而此时的哽咽虽一半是在演戏,可另一半却也是真情流露。
李克用却又哈哈笑着道:“落落为何做女儿态?虽是如此,我也还未到那般不堪的地步。只不过不知怎的,最近总想着以后的事。为父此生所重不过二事,”一边说着一边用蒲扇般的大手直接将李存绍从地上拉了起来。“其一乃是唐廷安危,身为唐臣,为父虽然行事乖张了些,却不似朱温、李茂贞那等奸臣鼠辈!”叹了口气,接着道:“其二则是我李家存续。而此二者却也是同一桩事。从黄贼祸乱天下距今已有近二十年,我沙陀李氏一族内迁也有三代。阿父已经想好了,既然我李氏世为唐臣,就应荡清寰宇,还一个太平天下!世人多以我为乱藩、贼臣,连官家也不解我,我却偏要做那中兴之臣!”
李存绍眼中露出迷茫,眼前的李克用彷佛回到了战场上,浑身迸发出一种激情四射的气态。
李存绍发现他从未看懂这位时代的主角,虽然李克用就站在自己身前,李存绍却突然觉得似乎距他如后世时那般遥远。
“张承业说玄宗皇帝时有个将军叫郭子仪,玄宗朝时安禄山为乱不下黄贼,就是那郭子仪为玄宗荡平了贼寇。张承业想叫阿父做那郭子仪,阿父也想明白了。黄巢阿父已为官家除了,现在就先拿那朱温开始,除去那些乱藩、叛王,把太平天下交还给官家。”
李存绍站在一旁听着李克用愈发激昂的发言。他心知李克用此番话虽然推心置腹,但也觉得未必完全都是他的心意。若是他真的对朝廷一片赤胆忠心,又何苦对御驾处处相逼,甚至几次还起了刀兵?
李克用见他立在一旁默默不语,又接着道:“我意已决,落落此次就不用随军去了,”见李存绍又要辩解,抬手止住了他,“阿父扫除这些乱臣,你要做的则是多去跟郭先生学些治道。天下大定后这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彷佛李克用也在品味此话的意义,一边摇头一边迈着大步走去了。
李存绍静静看着李克用的身影消失在光影交合的回廊转角处,各番滋味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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