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行
十日后,晴。
猎园今天异常的紧张和忙碌,因为将有大事发生。
险峻严寒的秦岭大山与迷宫一般的茂密丛林,一年四季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完全被冰雪覆盖,危险嗜血的野兽无所不在,这使得“猎园”几乎与世隔绝。外面的人想要完好无损的自己走进来,几乎是不可能。于是每隔一段时间,猎园就会派出一队精壮的猎手运着兽皮、野味和药材这些山货,去找山外的商人进行秘密交易,从而换回柴米油盐这些生活必须品。
猎园的人管它叫“出货”,这关乎猎园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
毫无疑问,出货就是猎园的头等大事。
今日将要出货,从黎明时分开始各家各户就全都忙活了起来。他们拿出了自己家里的山货一一交给高玉清点造册,然后整齐装载上了六辆驴车。十余名即将出山参与出货的精壮猎手,正聚在一起检查刀剑和车马等物,一丝不苟。女人们忙前忙后的给这些英雄般的猎手打点行装、准备干粮,殷勤倍至。
李苍玉和高栝则是各自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站在舅母柳氏的面前,听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大体重复的话语。
“阿狼,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别忘了你们没有户籍,可别被官府的人抓了去。”
“栝儿,你到了山外一定要听阿狼哥的话,休得调皮捣蛋,可曾记下?”
“新靴子该换就换别省着,千万别冻坏了脚。年纪轻轻受进了寒气可不好,穿坏了我再给你们做。”
“蒸饼够了吗,要不我再去给你们做几个?”
……
“娘,你快别说了!”高栝有点不耐烦了,挠着头讪讪道,“你都快说了一个时辰,全是一样的话……”
“你闭嘴!”李苍玉斥了他一声,再对柳氏长揖一拜,“阿妗只管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栝弟!”
阿妗即是舅母的口头称呼,也叫妗子,妗妗。
“好,好……那我就不说了。”柳氏眼眶儿都红了,四下一张望,突然塞给李苍玉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快拿着,别让你舅舅看到了!”
一包铜钱。
“阿妗,这不可以!”李苍玉连忙把布包推回去。
“快拿着,去了长安多买些吃食。”柳氏情急之下眼泪都流下来了,低声急语道,“你们兄弟俩都还在长个子,记得一定要吃饱!听话,记住了!”
说罢,柳氏转身就走了。
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
高栝贼兮兮的凑过来看那钱袋子,“阿狼哥,去了长安点买点酒喝怎么样?”
“叭!”
李苍玉一巴掌拍在了高栝的皮帽上,“熊孩子,就是欠揍!”
“嘿嘿嘿!”高栝一阵傻笑的讨饶。
李苍玉远远看着舅母的背影,心中叹息一声……这钱,我怎么花得下手啊?
“你们两个,怎么还在磨蹭?”高锋远远的冲他们呼喊,“清点装备,马上出发!”
“好!”
李苍玉和高栝马上忙碌起来,对随行装备进行最后的清点。高锋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对两个弟弟不放心,又亲自走了过来逐一检查他们的所有装备。
一边仔细检查,他还一边不厌其烦的说道:“想要走出大雪山,除了刀具弓箭、食物饮水和御寒之物这些必备之物,还有许多零碎的物件,一个都不能少。因为任何一个细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这片雪域,天生就是这样的无情和凶险。”
“就拿这枚金针和羊肠线来说吧,假如不小心被冻得坚硬似铁的树枝刮伤了脸,如果不马上缝合伤口再缚好防冻药,伤口翻出的皮肉很快就会被冻死,整张脸也就得废了!”
“因此面巾也绝不能少,至少要三副。万一湿了,马上更换!”
“记得一定要把耳朵蒙好。我们已经有四个人被冻掉了耳朵。四个!”
“虽然猎园这里也冷,但毕竟还有房子可以遮风避雪。出货途中露宿雪地寒风肆虐,那种严寒你们简直无法想像。尤其夜间绝对泼水成冰,想撒尿都得憋着不能离开被窝。否则,后果你们自己想像一下!”
高锋向来豪爽奔放不亚其父,但此刻他就像他母亲一样的婆妈唠叨。一件一件清点那些琐碎的东西时,他绝对认真到了苛刻的程度。
李苍玉和高栝非常认真的在旁边学着,不敢错过任何细节。因为他们都想好好的活着走出大山,身上的零件一个也不能少。
清点完毕时高玉走了过来,对李苍玉道:“中元节,你最好能亲自回来祭奠你的母亲。”
李苍玉抱拳,“阿舅放心,若无特殊情况,我一定回来。”
高玉点点头,不再多言。
半个时辰以后,一切准备就绪,大家也都吃罢了早饭。
高锋翻身骑上马,扬手一挥“出发”。李苍玉这一行十余人跟着他,护着六辆满载山货的驴车,朝前走去。
围观送行的一百多名猎园人,此起彼伏的喊着“平安归来”这样的话语,依依不舍一路相随。
大有一种男儿离家远征,家人十里相送的味道。
秦岭太白山,四季冰封雾雪塞路,危险重重无法通行。为避免事故发生,官府采取强令“封山”,只有在盛夏的季节才会开山允许通行。
猎园的出货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他们是黑市人口,他们的交易都是走私行为。为了避开官府的辑查,雾雪越大出行反倒越安全。出货的路线就是猎园的生命线,一路上还得应付猛兽侵扰,因此向来只有最为出色且最值得信任的猎手,才有资格加入出货队。以往每一次都是高玉亲自带队出货,数年来从无一次差错,猎人王的头衔并非浪得虚名。最近一两年,这项任务才交给了高锋。
事实证明,年方弱冠的高锋干得不比他父亲差多少。
李苍玉不由得回想,我当年二十岁的时候,好像还在大学校园里打着篮球玩着游戏,和谁谁谁在食堂里相互喂饭无脑秀恩爱吧?
想到这些,李苍玉除了怀念,还有羞愧。
出货队里,没有闲人。
李苍玉和高栝在四个老猎手的带领下,负责在前方清理积雪砍伐树枝搬运石头,为驴车货队的通行开路。道路非常艰难,经常需要大家肩挑手扛的把货物和驴车扛出一段路,再又重新装货出发。
这真是累毙了!
李苍玉有好几次差点虚脱,但全都挺了过来。所有人都在咬着牙根历经艰辛,自己再无任何理由去做一名生活不能自理的巨婴。
道阻且长,昼行夜寐。
一路上李苍玉不止一次的想到李白的那首《少年行》,“银鞍白马度春风”、“笑入胡姬酒肆中”,那是何等的惬意。只不过,那都是出身于贵族官宦之家的少年。平民家的少年,还不是推车搬货累成狗,无酒无肉啃馍馍?
“呵,好诗!”
“咱可是中文系的!……四位教书匠,可不许打我啊!”
终于有一天,出货队在一个山坳中暂时停下不走了。高锋说,这里就是约定交易的地点,最迟明日对方就会赶来完成交易。
李苍玉如释重负。他感觉,自己在这数日行程当中吃下的苦头,可以敌得过自己前世三十年所受之苦的总和。但同时,自己好像也有了一种真正“脱胎换骨”的重生之感,对未来的生活也有了更多的渴望与奋斗的激情。
他甚至许下了一个心愿:总有一天,我要让舅舅一家人离开这座冰封的大山,去山外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再或者,是猎园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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