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勾击
“每日后退十五里……这有用?”熊荆挑了挑眉毛。项燕说的办法看上去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禀大王:末将闻秦军之中素有护军,此次随军护军乃吕不韦门客司空马。举兵伐楚乃吕不韦力谏之故。我军一日退过一日,司马空必会严令主将蒙武与我一战……”项燕也是靠着阳文君的讯报和谋士们一起想出此策,但不知内情的熊荆听得满头雾水。
“护军为何物?”熊荆问道:“还有那吕不韦为何要伐楚国,我楚国何时得罪于他?”
“禀大王:护军乃代秦王行督军之责,护军下辖护军营,有卒万人不等。若护军以为主将通敌畏战,可当即拿下主将、收回兵符。”项燕细细解释,旁边的彭宗眼睛干瞪中眨了又眨,他深怕以后楚国也会效法秦国,行这什么护军之制。
“这么恶心?”项燕一说督军熊荆就明白意思了,这不就是古代的监军嘛。“这司空马是阉人?”
“大王,司空马并非阉人,乃吕不韦之门客。秦王欲以右丞相昌平君代吕不韦为秦国相邦,故吕不韦伐楚好让昌平君请秦王退兵。”秦国内部的权力斗争项燕表达的极不麻利,好在他基本说清楚了这层关系,虽然不完全正确。
“大王,昌平君乃我楚人。”熊荆说护军恶心让彭宗心中稍微好受些,他见熊荆还是不解,于是又多说了一句。
“我知道,昌平君乃我嫡兄。”熊荆身为太子时,父王熊元便告之了昌平君的身份。他沉默半响才道:“因为昌平君是楚人,秦王政多疑,故吕不韦欲迫使昌平君求秦王撤兵,好保住自己的相邦之位,这才力谏,举兵伐我?”
“末将所知便是如此。”项燕道,“末将也曾四处求证,又与众人商议,此说并非无理。”
“不是不是,吕不韦不是要保住相邦之位,他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熊荆也不知所有事情的内在逻辑,可他知道嫪毐事后吕不韦免职,好像迁到四川哪里饮毒酒死了,就在今明两年。
“上将军以为我军若退,那监军必赶着蒙武与我一战?”熊荆再问。
“正是。秦军与战全为斩首授爵,我军人数虽众,实乃弱于秦军,且秦军新胜,必愿与我一战,此时不战乃是等待援兵、计使我疲故。然若我军每日后退十五里,作避战之势,秦军必急。一日十五里,两日即三十里,三日则四十五里,四日便是六十里,五日将近八十里,那时已近息县。秦军早怀战意,断不会再让我军再退回息县,蒙武定被那护军司空马所斥,以其畏敌不敢战。”
项燕难得细说自己先进后退的决战之策,这也是他和军幕里众谋士集体商议的结果。正所谓买涨不买跌,心仪之物跌价时肯定不买,可若那天确定它要涨价,抢购乃是必然。
对秦军而言,要吃掉的敌人已跑到自己嘴前,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当然要拿捏等待,反正就在眼前。但这时候敌人忽然后撤,且一日远过一日,自然要马上吃掉——陆路运输的后勤极限摆在那里,与其头破血流去攻打息县,不如在此尽歼楚军主力。
此策其实赌的是心理:三国连横,项燕不把岌岌可危的局势放在眼里,不以此为急;秦军则不以斩首授爵为急、护军司空马不以吕不韦去职为急。反正谁先忍不住就会主动决战。
熊荆被项燕的决战之策说服,他点头之余又问:“上将军以为何日决战,我军又何以为战?”
“此……”项燕看了看彭宗,道:“此处细说不便,请大王随末将至幕府。”
巢车上地方狭小,细说自是不便。等到了幕府,这才见到摆满筹子的筹盘。筹盘只能算是一种原始沙盘,没有河流、山脉、道路,只是在一块方板上排兵布阵。这与东周时各军盛行车战有关,戎车必须在平原上才可奔驰,所以凡战双方都会找一块尽量平坦的地方。地形如板,又用筹子表示兵力,战车一乘、即一卒为一筹,双方筹分红黑,各占一端。
不待项燕解说,熊荆便看到红色一方分为四阵,三军平行而列,彼此之间有一道很小的缝隙。左军有筹子六十枚、中军有筹子八十枚、右军有筹子七十枚,三军之后则是筹子五十枚的后军,这是相当于后世的预备队,但用楚军战时术语这叫做‘游阙’,游是游动之意,阙即缺,其意为军阵哪里缺了就游到哪里补缺。
见军阵乃是方阵,想到廉颇说的‘战胜之法无非两者’,再看到由八十个筹子组成的中军皆是单行,而左右两军筹子虽少,却有三至四行,顿时明了此阵的战术意图。
“此勾击也。”熊荆忍不住说了出来,让项燕和彭宗大讶。
“大王英明,此战我军正欲行勾击之法。”项燕看向熊荆的目光已是不同,兵法在他看来是要靠悟的,但没想到戎马一生的廉颇早就化繁为简,提纲挈领的把所有进攻战阵的战术意图归纳为两种:要么中击,要么勾击,舍此再无其他。
“中军阵势如此之宽……守得住?”中军八十枚筹子只排成一行,虽不知道实际的阵列厚度,可想到廉颇说的秦军锐士善于破阵,熊荆忍不住相问。
“大王……咳咳,”彭宗说话了,他完全是以议战的口吻。“大王可知鄾(you)之战?”
“鄾之战?”鄾是周分封在汉水流域的诸侯国之一,具体位置是在襄阳之北,而这里的战争应该发生在几百年前。熊荆搜肠刮肚也未想起鄾之战,只好如实道:“未知,请军司马教我。”
“末将不敢!”大王说‘请’,彭宗脸上不觉一红,当即揖礼表示不敢。他揖后简要道:“先君武王之时,我楚师及巴师与邓师战于鄾,此战我军以斗廉为帅,战车八十乘,巴师百乘,邓师之帅为大夫养甥、聃甥,战车百五十乘,鄾人尚有百二十乘。初战,邓师不克巴师,巴师也无胜邓师,斗廉则令楚师横阵于巴师之间……”
彭宗一边说,一边在一块小一点的筹盘上摆筹列阵,这阵当然没有大阵摆列那样严苛,可两个军阵极为相似,同样是中间极薄,两侧极厚。
“……邓师攻我,我师佯作不敌,遂北奔。邓师以为胜,逐我。巴师则……”彭宗手上一直没停,随着他的叙述,代表邓师的黑筹逐渐深入红筹中间,然后被列于两侧的红筹紧迫。“……巴师则当于其背夹攻之。邓师大败。”
“此便是鄾之战。”彭宗放下手中处于红筹包围的黑筹,再指着大筹盘道:“此战亦如鄾之战,阵战之时中军佯败而北,秦军逐我,左右两军当夹攻之。”
熊荆此时忽然感觉有些眩晕,他觉得此战很像迦太基与古罗马的坎尼之战,指挥这场战役的汉拔尼因而被西方奉为战略之父。他怎么也想不到四百多年前楚军也有过这种中军佯败后撤、两翼包夹侧击的经典战役。
似乎感觉说得太深奥,自己的大王一时间难以理解,彭宗正要再解释时,熊荆问道:“中军佯败而北,如何再使其止步列阵?我闻秦军之阵素来薄中厚方、锐士无双,左右两军如何能拒秦之锐士?秦军有武骑士近万,以其常例素列于阵之左右,若秦军也勾击我左右侧翼,如何拒敌?还有……投石机呢,置于何处?为何不见。”
能看出楚军战阵意图,项燕与彭宗当即刮目相看,认为自己的大王粗通兵法;再听熊荆问的这些问题,心里更是惊讶,这可不是粗通的层次,最少也是登堂入室。倒是问投石机的语气尚有些孩童状,惹人喜爱。
板着脸的项燕难得笑了笑,他天揖后才道:“此战以佯败之后再行列阵为最难,其余皆易。
秦之武骑士近万、锐士难挡,然我军弓矢尽置左右两军,以驱秦之武骑士;又以最强之师列于左右,尤以素弱之右军为重:封君之师善战,越人锐兵敢死,然却性愚,只知进而不知退,此未必不可阻秦之锐士。
而中军佯败列阵再战……吴子有言:‘秦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故散而自战。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
此说虽有百余年,然秦人习性百余年丝毫未改。为授爵赐田,稍见其利便如蚁附膻,不避水火。阵战时我中军一触则败,非久斗纠缠而退。秦人尾随而来,中军北行五十步即止,不止亦为游阕所阻。游阕以王卒两军、项师为主,中军若溃,或可代为稳住阵脚。”
简单回答完熊荆的问题,项燕忽然再揖:“末将有一非礼之请。”
“讲。”熊荆脑子里还在想象项燕所描述的阵战推演图,不知他要请什么。
“此战凶险,胜负难料。请大王准末将寻一小小假扮大王,王者仪仗驻留……”
“无礼!”项燕话还未说完,便有好几声无礼从熊荆身后含怒迸出,叱喝的人除了正在记录的左右两史,还有老仆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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