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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三日


  即便到了晚上,芈玹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伏剑而死的齐人,她觉得此人是因为自己而死,如果男人不下令全军演习,他就不会死。

  这一日联军按行军计划推进了一百三十三楚里,期间两军骑兵袭扰与反袭扰频繁。战斗主要发生在中军十五里后的辎重车队,秦军疯狂攻击辎重车队,进攻线一直延续到临淄城西,联军骑兵以及留守临淄的六万大军全力抗击敌骑,确保辎重车队的完整。

  这样漫长战线的袭扰下,有利的肯定是秦军骑兵,联军只能确保最重要的辎重——马料不被敌军焚毁。一万八千匹战马和超过三千匹的备马,将率、军幕、卫勤、炮兵、工兵、行李(帐幕)所需的八千多匹挽马,三万匹马每日消耗三百吨草料,五天则是一千五百吨。要保证联军五日行军最少需要一千五百辆辎重马车,算上辎重车队本有的挽马消耗,这个数量大约是两千辆。

  光楚军就带来了超过一万辆四轮马车,齐军只是损失了高唐之军,临淄之军、即墨之军只有临淄之军受了很少的损失。加上秦人留下的车马辎重,联军身后的辎重车队光四轮马车就超过两万辆,牛车超过四万辆,另外还有部分人力辇车。数量如此众多的辎重车辆显然不是秦军能够击毁的,更何况联军早就做出了布置。

  楚军依赖辎重马料,秦军骑兵也需要辎重马料。这一天的袭扰后,秦骑全都退走,不然四万多匹战马也会缺少马料。它们将退回到有马料的地方,然后安心等待联军进入攻击范围,再度全力袭扰,但这可能要在秦齐边界了——弃疾踵率领的骑兵昨天早上起就沿着秦军的补给线一路因粮于敌,烧杀平陵以西的秦军运输车队,以切断秦军补给。

  位于中军的芈玹不太清楚身后发生的战事,但从日出起,她就看见倒伏于雪地上的秦卒,尤其是秦军昨夜的宿营之地,半夜冻毙的尸秦人数不甚数。以前她觉得战争是血淋淋的,现在她才知道战争原来是如此冷冰僵直。

  “咳咳…,为还不睡?”知道女人今天饱受刺激,熊荆一入帐见女人坐在蒻席上沉思,因此问道。

  “见过大王。”芈玹连忙起身,帮男人更衣,梳洗后很快上榻。

  今日起,每日行军是旦明出发,黄昏时宿营,也就是早上六点出发,晚上九点结束。算上两刻钟的午餐时间和扎营前等待身后五里行李车队的时间,确切立营时间大概在十点半。幕府立帐后熊荆还要和诸将总结这一日情况,同时作出第二日的部署,回帐已是夜半。

  帐外北风呼啸,帐内有火盆温暖一些,一上榻寝衣仍觉得冷。立帐到现在,芈玹忘了暖床。

  “是玹儿……”寝衣里四目相对,芈玹觉得自己失职。

  “若是武士,便该露宿,何来寝衣暖帐?”熊荆想的和女人不一样。寝衣里是冷,可他还能够承受。“侍寝暖榻、锦衣玉食,腐蚀人心之物,不提也罢。”

  没想到男人的想法是这样,芈玹吻了吻他,感激他没有责怪自己。

  “知道军旅为何物了?”熊荆回吻她,他侧过了身子,压在女人身下的手抚着她的背。

  “恩。”芈玹点头。“可、可……玹儿未全记住。”

  男人今天说了不少事情,也让她看了不少东西,但芈玹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一些东西记住了,一些则忘记了。立帐后她重新回忆了一次,还找了张楚纸简单记录下来。见男人问起,她起身去找那张记录的楚纸。

  寝衣里好不容易有一些暖意又被女人起身给搅和没了,熊荆看着女人递上的楚纸哭笑不得。他笑道:“未曾要你记住,只要你知晓军旅为何物。”

  “不需谨记?”芈玹吃惊,她本以为男人要自己全部记下。

  “行军如何、辎重如何、列阵如何、作战如何,皆有谋士将率,不必你。”熊荆忍着倦意耐心说道。“你只需大略知晓,然后做出决断。”

  “决断?”芈玹念着这个词。

  “是。决断。”熊荆点头。“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将率谋士虽有计议,然你要做决断。哪怕是错的决断,也比犹豫要好。”

  “错的决断?”芈玹还是不解,作为女人,她很难体悟这一点。

  “若你是王翦,半夜斥骑忽报楚军在临淄城北,正趁夜向己军袭来,战与走之间必要做一个决断。”熊荆只好举例,用最近的例子。“秦人灭齐本是分兵,楚赵魏三国救齐则是聚兵,以分兵对聚兵。联军之卒虽少于秦军,走方是上策。

  然战并非一定是下策。即便联军能大败秦军,联军也将损失惨重,唯有不走不战,犹豫不决方才是下策。不走,精卒不存;战,精卒虽不存,然联军死伤无数。不战不走,主将犹豫,士卒也犹豫,士卒犹豫则士气不足,拖到最后不得不战时,阵列可能一击即破。如此精卒不存,联军亦无太多死伤,所以是最下策。”

  “如此……”想到沿路倒伏于地的秦卒尸首,这就是走的代价,芈玹直觉自己做不到。

  看着她微微摇头,熊荆不得不正色:“你只需记住:一,士卒只是数字。数字可以任意损耗,只到为零。你要做的是让对方最大损耗的同时,己方损耗最小。

  二,告之自己……”熊荆抓住女人的手,将她的手重重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道:“我——,永远无错!”

  “我……永远无错?”女人犹豫,更加不可理解。

  “然。永远无错。”熊荆重重点头。“便有错,也是臣下之错,非我之错;便有错,也是全天下之错,非我之错。”

  “为何……”芈玹还是想问,她脑子里想的是‘无则加勉有则改之’,是‘吾日三省吾身’。

  “你若是主帅、是主君,便永远无错。你若是臣下、是仆妾,便是永远有错。你铭记便可,不要再问为何。”熊荆道。“还要,以后每日一课,你要好好学习,不可再发怔了。”

  一提到发怔芈玹就窘笑,想起早上那次演习,她道:“大王可以纸笔教我,不必以……”

  “有些事,纸笔不能尽书,要看,要感。”熊荆反对她的建议,言传身教是书本教育所不能比拟的。“且如此教你,并非仅仅为你,”

  熊荆又说得芈玹一怔,她就要问原因时,熊荆已道:“你还要将此教给儿子。”

  “儿子?”芈玹顿时记起昨日熊荆说的复国,她神情突然一滞,随后把男人抱得更紧,摸索着他,咬着唇在他耳边喊道:“我要。大王我要……”

  寝帐里的寒意很快变成了春光,然而在距离熊荆寝帐不远的齐军军帐,大将军田宗仍然未眠,在他逼视下,帐幕里的将率寒冷更甚。

  昨日小迁行军到黄昏,今日旦明行军到黄昏,如此高强度行军齐军很难承受。‘春振旅以搜,夏拔舍以蒐,秋治兵以狝,冬大阅以狩’,齐军还是依古法治军,冬天主要是大阅,大阅之后本该狩猎,得兽取之无所择。但人丁繁衍,齐国并没有哪片森林能让几十万人同时狩猎,各都之军大阅以后就散了。

  训练不足是一大原因,更多的时候是装备不足。齐军士卒大多是贫穷,少有人有絮袍,有羊犬之裘也是破旧的没有脱毛鞣制过的皮裘,是以发出阵阵恶臭。多数人是一件大褐衣,里面穿一件最多是两件短褐衣,再里面就没有了。

  也没有楚军、赵军、魏军那样精美的皮靴,一些有布履的士卒也穿着草履——布履是不耐穿的,又贵,几十钱一双只在大阅的时候穿。草履可以自己打,所以行军的时候穿。也没有楚军那种厚足衣,全是光脚。这样一天走一百三十多里,很多士卒的脚出现冻伤。

  刚才大幕军议时此事没有提及,现在齐军自己私会,各军迅速把伤亡人数报了上来。减员非常严重,所有数字加起来超过百分之十。要知道这是在追击,赶着秦人跑,各军士气很盛。

  “如此行之,三日后我军最多余下二十万人。”火盆里的炭火不时啪啪着响,安静好似一块冰压在诸将心头。军师牟种说话了,他的判断客观而冷酷。

  这还在有自热口粮下的数字。士卒不可能像将率一样每天都有热水用于洗涤、有温暖的寝帐,有热腾腾的火盆。他们晚上躺在小小的乌幕里,五个人挤在一起,彼此以体温取暖。

  寒冷的天气下,一日三餐有热食几如救命。热饭时如果有楚军那种铜壶,铜壶放在口粮上也能热水。没铜壶也行,挖个小土坑,放入一伍五份口粮再撒上适量冰雪,士卒环环围坐,水热后可以烫脚。水很脏,可水是热的,行军一天脚最疲劳,烫一烫挑完水泡很快就安睡。

  “伤者以足伤最多,若是我军也有楚军那种皮靴……”田故说起了皮靴。熊荆带着芈玹巡视齐军,他则偷偷去看楚军。楚军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皮靴,那种高筒皮靴踩在冰雪上,‘嗒嗒嗒嗒’的响,听上去震耳欲聋,和齐军全然不同。

  “楚军皮靴正产于我齐国。”史奕提醒道。他还知道这种皮靴是什么地方做的。“博昌等城邑皆制靴,制靴之牛革自燕地塞外运来,据闻一年制靴二十万双不止。”

  “一年一双?”第一次听闻的诸将吃了一惊。

  “非也,一年两双。”牟种了解的更清楚一些,他毕竟与熊荆一路行军过来。“一双购于西洲,海舟运至楚国,博昌之靴乃仿西洲之物。”他随即纠正了话题,道:“三日后我军仅余二十万人,且那时已在东郡范邑。”

  以幕府谋士的判断,昨日秦军宿于平陵,联军宿于于陵;今日秦军宿于历下,联军宿于鲍邑;明日秦军宿于卢邑,而联军宿于清邑。后日两军就到边境了,秦军将宿于薛陵,而联军宿于毂邑。再走一日,秦军宿于范邑(今范县),联军则宿于范邑之北;再走,秦军宿于濮阳,联军到达自己的极限,不能缴获粮秣干柴只能撤军。

  “军师之意,我军最好止步毂邑?”田故问道。“不可深入秦境?”

  “我之意,楚军必深入秦境,然我军若何?”牟种摇头。他当然也想全歼王翦,奈何齐军减员严重,这个想法可能化为泡影。而且兵权不一,齐军有齐军的考虑,楚军有楚军的考虑,后天到达毂邑后,齐军大概还有二十万出头,这时候士卒疲惫,再追也没有动力。

  “楚人逐入秦境,乃借我军以灭秦,赵人则为复国。”田洛道。“秦国若亡,齐国危矣。”

  诸国之间、尤其是秦楚之间制衡对齐国最有利,这也是正朝大夫左右游移、朝秦暮楚的原因所在。楚人确实要比秦人好,但天下如果全归楚国,对齐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若王翦之军不灭,他日再攻我,齐国必亡。”牟种已不在此事上相劝了,他毫无表情。

  “此战之后,楚军必将伐秦,秦人何以再伐我?”田洛看着牟种,感觉他真受了楚人的贿赂,是别有用心。“去年秋冬楚军都在攻拔汉中,唯有拔下汉中,方能得巴蜀;唯有得巴蜀,才能固纪郢。秦人袭我,乃趁我不备,而今我有备,楚军又伐秦,秦何以再伐我?”

  “我闻之,军师受楚人巨金也。”阴测测的声音,妥妥的诛心之言。

  “呵呵…哈哈……”牟种先是诧异,环视诸将后大笑。笑毕他才道,“牟种匹马入楚,匹马返齐,楚人巨金何在?且我求于楚人,当我予楚人巨金,楚人为何反贿我巨金?”

  牟种驳的田轩无言以对,他再道:“卫缭乃我师弟,子仲先生之高足。彼行之计,分明是以曲绕直,以柔克刚,以争夺城邑丁口为胜,非以破败楚军为胜。楚人击秦,秦军则更欲击我,灭齐后天下丁口其八在秦,其二在楚,楚人何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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