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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缁水2


  舟过乐安,战舟上的熊荆对这座小邑只是扫了两眼,随即收回了目光。这将是郢师经过的唯一一座城邑,再走下去就是巨淀,巨淀再行百十里,左边是安平,右边便是临淄,只是那时候将是晚间,临淄城门关闭,没有趁乱夺门的可能。

  熊荆对乐安不过是扫视,城墙上的孙豪看到他、看到城下经过的楚军舟师,顿觉手脚冰凉双腿发软。待熊荆所乘的卒翼战舟驶过,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先祖孙武子的兵法乃是家传,熟读先祖兵法的孙豪禁不住想起了虚实篇的内容。楚军由海路溯缁水攻临淄,当它出现在缁水出海口的那一刻,这场战争齐国已经输了。举国的邑卒赶至穆陵关、举国的舟师调到成山以南的海岸线,临淄虽有十万持戟之士,可那有什么用呢?

  “楚人言:不害齐人,只诛后胜。”孙义将他扶起,他没想到兄长会这么失神。既然楚军只为诛后胜而来,不是为灭齐国而来,自己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害于不害,我能若何?”孙豪长叹。“速传讯至博昌,言楚师入境。”

  博昌已经是另外一个方向了,但去临淄的水道已被楚军占据,乐安要对外传出消息,只能是传往博昌。以楚军战舟的速度,传消息至博昌也来不及警告临淄。海路从来就不是齐国设备的方向,不说道路,连个烽火台都没有。孙豪此举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孙义立刻领命,立乘着一辆戎车从乐安北门出城,奔向几十里外的博昌。

  *

  “寡人闻楚王将欲伐齐,确否?”郢师途径乐安,沿着缁水西进。临淄正寝,齐王田建不知道从何处听到一些风声,立刻将后胜召去过问讯。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夜色将至。

  “禀大王,确有此事。然……”征调全国兵马是一件大事,兵符是做不了假的,后胜否认不得只好承认。“然臣已有定策,请大王勿忧。”

  “楚王为何伐齐?”田建闻言色变,“只因寡人食言,不盟赵人?”

  田建并不清楚这几个月齐楚之间发生了什么,后胜也不敢一一相告。“大王,楚国欲使我齐国合纵攻秦,奉其为盟主,以此立威于天下。不得而怒,故而伐我。臣已命高唐之兵至穆陵,又命舟师沿东海设备,楚伐我必败。秦国姻盟之国,也愿出兵十万助我抗楚……”

  “出兵十万?!”田建闻言一怔,他与秦国联姻只是不想惹怒秦人,在楚赵和秦国之间保持中立,从未想过要秦国相助。“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秦乃虎狼之国,怎可请其相助。”

  “禀大王,正因秦乃虎狼之国,故臣未曾应允。”后胜赶忙解释,心里捏了把汗。

  秦军入齐相助必要顺济水进入齐境,他日退兵还在其次,关键是齐国在毂邑的防御将尽收秦人眼底,这让田建很不安。好在后胜没有答应秦使,秦军也未入境。脸色恢复正常的田建又道:“母后对秦甚谨,与诸侯有信,奈何寡人……”

  “大王何罪于己?”后胜劝道。“楚王其心不正,欲使我齐国与秦人为敌……”

  “敬告大王,大司马求见。”后胜正劝慰田建,寝外谒者忽然相告。

  齐国官制,将、相之下还有五官,即大行、大司马、大司田、大司理、大谏。五官之外又有司徒、司马、司寇、司空、士师、军师等职。大将军田洛已经亲至穆棱。但临淄尚有大司马、军师管理兵事。大司马田宗垂垂老矣,军师牟种却有些当年孙膑的风采。

  “敬告大王,臣闻楚国舟师已出琅琊数日。楚人击我,必以舟师,其舟师出琅琊而不见,当绕海而行,或入缁水至我临淄。临淄以东,缁水之侧仅乐安一城,无以相卫,臣请大王遣师至乐安,以戒楚人。”牟种不顾后胜的眼色,进来就相告。

  “大王,东海之上大浪滔天,楚人舟师何以越海而至?”后胜不想田建责怪,连忙辩道。

  “虽有大浪,亦须设备。”田宗老是老了,但不糊涂,“臣以为非常之时,可塞缁水。”

  “大王,楚军未至而塞缁水,恐天下笑我齐国畏楚如虎。”后胜本想说田宗誉敌,可他的身份不同于转附舟师之将田寡。田寡是别宗,田宗却是大王的叔叔。“临淄有执戟之士十万,城中每户三男子,六万户尚有披甲之卒十三万。不发于远县,临淄之卒固有二十三万。

  臣闻楚国与秦国大战三年,士卒多死,如今仅有二十万。二十万楚斤击我,二十三万守城,如何能破?且楚军远道而来,粮秣几无;知其入齐,我固守不出,其何以胜?”

  后胜一开始还有胆怯,可算完临淄城的兵力,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肯定。就是楚国所有兵力来到临淄城下,也不能把临淄怎么样。劳师远征粮草一定会短缺,只要临淄谨守城防,等到各路邑卒齐聚临淄,那便是楚军败亡之时。说道这里,他甚至希望楚军真能越海而来,直至临淄城下。

  后胜如此希望,实际上他的希望距离临淄已经不及七十里。此时太阳正徐徐落下,霞光将半个天空染红。舟队正以五节的速度持续前进,一个时辰能前进三十三里。临淄就在前方不远,每一名士卒、甚至输运的力夫都知道这一点,但如何攻拔临淄却是一个大问题。

  楚军没有携带投石机,只有荆弩。荆弩可以发射十至二十公斤左右的石弹,但以大梁的经验来看,都城底部宽达二、三十米之巨,想以荆弩发生石弹破城几无可能。而临淄城周五十里,城高四丈八尺,缁水、系水环绕城周,壕沟宽十多米甚至二十多米,不说没有投石机,即便有投石机也很难攻取。

  攻城不可能,野战也未必有胜算。就像后胜计算的那样,临淄有持戟之士十万,其中五万相当于楚国王卒,这五万人皆着钜甲、使钜兵,是齐军精锐。

  另外五万则是城中应征之卒,临淄不但是座都城,更是一座商贸城。城中有大市、工坊规模极大,役作者无数,紧急情况下征召二十万也未必不可。二十五万对三万,实际因为减员还不到三万,不能说一定不能取胜,但胜利的希望极为渺茫。

  “臣以为明晨当乘齐人不备而袭其城……”四师师长齐聚熊荆所在的卒翼战舟,养虺一开口趁隙袭城。这是最常用的计划,如果齐人没有发现楚军越海而来,明天清晨城门大开,靠骑兵偷袭夺城是最好的。

  “臣以为不然。”阍秋反对,“大王若只杀后胜,袭城可也,若要于齐国变法,袭城不可也。”

  “恩。”熊荆看着他,示意图继续说下去。

  “齐王曾称东帝,齐人素以此为傲。若袭其城,恐不服也。不夺齐人之志,无以变齐法行楚政;不能变齐法行楚政,我师退后,齐人必然反复,再度亲秦,此战何益?”

  阍秋老气横秋,但说的话并非没道理。战争有胜有败,但不是每一场胜利都能让人心服口服。郢师不仅仅是来打一场胜战惩罚齐人的,更是来促使齐国改变外交策略,弃秦亲楚的。而以熊荆的先验,历史上齐国最终没有拼死抵达秦人,因此他心中还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变齐法行楚政,让一阵两心的齐人真正团结起来,在不久的将来抵抗秦军。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必然高于战争。可是战争是实际的、客观的,政治再高也不能违背战争规律,这两者之间如何权衡,需要君王的智慧。

  “齐人执戟之士十万,全城可战之卒逾二十万,我军不及三万,何以为胜?”养虺不满阍秋反驳的策略。“此齐人与我战,若固守不出以待两都之兵救援,我军若何?”

  “我军不胜,大可退师。两千余里越海而袭齐都,此足以为傲。”阍秋也不忿于养虺,相比于养氏,阍氏毕竟是卿大夫出身,考虑战争并不仅仅从战争角度。“非以堂堂正正之师而胜,胜有何用?伐齐乃使齐人亲我,而非使齐人恨我。”

  “请大王定夺。”养虺究竟辩不过阍秋,只能把问题抛给熊荆。

  “你等以为如何?”熊荆也难下决断。三万人肯定打不过二十万,只能靠奇袭。但问题是奇袭之后赢了战争,齐人不服怎么办?当年吴师入郢,城内楚人‘乃相率而为致勇之寇,奋臂而为之斗。当此之时,无将卒以行列之,各致其死’。

  如果楚军拿下临淄,而临淄城内的齐人也是如此,那事情就很难办了。很可能等各地齐军赶至临淄,自己也如吴师那般,不得不撤出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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