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妆(二):寻梦
十余年后,民国政府北伐成功,群雄割据的中国再次实现统一,青天白日旗悬挂在城墙街头。
红梅春的戏园子繁华似锦,各路人物络绎不绝,衣不蔽体的、穿红戴绿的,她都视为坐上宾客,从不另眼相待。只是她本人早已隐退,不再登台唱戏,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戏园子的繁华,因为一位新红的小角儿,担起了整个戏班的未来。
李青萍头戴虞姬冠,内穿黄色古装小衣,罩湖蓝色虎头鱼鳞甲,外披彩绣明黄牡丹篷。一嗓昆腔纤音入云,一舞别姬人戏无分。台上戏似幻似真,台下人如痴如醉。
一场大戏下来,青萍已是累的嗓子生疼。她独坐在戏台后,优雅而缓慢的卸妆脱衣。
这时,一个手提茶壶的伙计急急忙忙的跑到青萍门前,惊慌的说:“今天孙师长过来给您捧场了。姑奶奶您快着点儿吧,待会儿红爷会陪着师长一起过来与您讨教戏文呢!”
青萍慢慢摘下虞姬冠,压低她那动人的声音道:“你且去吧,我要更衣了。”
“得嘞,这壶茶给您放下!您有事儿吩咐!”伙计把茶壶放在桌上,便立即退去了。
过了一刻钟,青萍换上早已预备好的便装,倒了一杯茶细细品味。吵杂的人声忽然逼近,青萍也即刻会意,她放下茶杯,急忙起身。
红爷恭维着孙师长,为他推开青萍的“闺房”。他站在门口,看着青萍说:“快过来给师长请安!”说完,他俯下腰“您请!”
青萍淡淡的微笑,优雅的微蹲致意,还没开口,却被师长捷足先登。
“哎呀呀~~翩若惊鸿,面若游龙。我孙某征战半生,走过无数的风月场,可怎么也没遇上过这么一位天人!”孙师长喜出望外的打量着李青萍,不知他是在看身段儿还是在看脸蛋儿。
青萍放慢了声音,说:“您快请坐。”说完,给师长倒上了一杯新茶。
孙师长满意的点点头,坐在椅子上,接住茶杯,却有意无意就像是故意的摸住青萍的纤纤玉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看,说:“一曲京剧意味深长,我乃是一介武夫,不知其奥妙,甚至连戏名都不知道。不如小姐来我府上,你我小酌几杯,论论这戏文渊源如何?”
红爷赶忙附和:“青萍,你看。师长这么谦虚好学,对你也是喜爱有加,你还不快谢谢师长!”
青萍生平从未遇过如此境遇,已被吓得面色发青。孙师长虽然仪表堂堂,身高八丈,并有军功在身,是许多女孩梦寐以求的相亲对象,但殊不知他也是个风流浪子,他已经娶过了三房姨太太,每次都闹得沸沸扬扬的。红爷这不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她心事重重,一个不小心竟漏空了茶壶!
茶壶碎裂,水渍迸溅在地上。孙师长见青萍心不在焉,面上还带着些许怯意,便说:“看来今日并非吉日,但我们缘深意重。哪怕隔着座山我也给它炸平喽!今天的花酒,改日再喝,你先回去休息吧,别伤了身子。”师长说完,走出屋门,深邃的眼神中竟露出几丝温柔,惊的青萍小鹿乱撞。
红爷很无奈但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青萍,便急迈小碎步,去迎送师长。青萍脸上写着无知,可她心里早已将男人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她打扫好房间,锁上门,朝内院走去。
“师姐!”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在后院花池旁向青萍大喊。
青萍抿嘴笑了,看到小师妹始终这么开朗也是对她最大的安慰。她比师妹要高上一头,在女人群里也算是个高的了。她抚摸着师妹的秀发,道:“师父又打你了?”
少女摇摇头:“没有。我可用功啦,她们几天也背不下的戏文,我一天就背完了!”
“哼哼!~”青萍开心的笑出声。
少女又问:“师姐,听说今天孙师长来给您捧场,您见着了吗?”
青萍点点头:“见过了,跟外面的传闻一样。他是一个玉树临风,少年得志的大英雄呢。”
少女羡慕的说:“师姐,我也要成角儿!那样师长就能看上我了!”
青萍赶忙捂住她的嘴,说:“小小年纪,想什么呢?玩够了,就早点去练功,师父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嗯,我这就去!”少女答应道:“不过师姐,你要去哪啊?”
青萍的眼角忽然涌出一股哀伤,让人猜不透,也不敢去琢磨。她说:“我去看看阿姐。”语毕,她过走花墙,进入闺房。
少女看着逐渐远去的青萍,叹气道:“唉,她今生怕是走不出去了......”
绕过人声熙攘的大街,穿过鸟语虫鸣的田间小路。青萍站在一座依傍着溪水柳树的孤坟旁,她轻轻蹲在墓碑前,放下手中提着的糖葫芦,笑不露齿的看着墓碑,道:“阿姐,你都走了两年了。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风儿吹过柳条,将溪水打出波纹。
青萍看着冷清的孤坟,“噗嗤”一声笑了。她笑着说:“你还是不愿意理我啊。没关系,我还是会死皮赖脸的缠着你,绝对不会放手。”
她抬头望向浅蓝的天空:“阿姐,你最喜欢吃糖葫芦了。不过这个季节真的好难找到,所以这是我自己做的,可能味道不好,你就将就着吃些吧,”青萍望回墓碑“等一入冬,我就给你带来最好的!”
四年前......
两个女孩儿绕着院里的大水缸跑着玩闹,都已经是二八姑娘了,却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稳重劲儿。师父红梅春突然走出来,一把揪住两个调皮的小姑娘,怒斥:“过些日子,你们就要登台唱戏了,再这么没规没矩,我可就换人了!”
听到师父的怒斥,两个姑娘急忙站好,稍大一点儿的说:“是我强拉着师妹来的,不是她的责任!”
“阿姐!”青萍刚想为师姐辩护,师父就一个耳光打过去!
红梅春瞪着稍大一点儿的孩子说:“花引蝶!我就知道是你这个扫把星,滚过去罚跪一天!若再有一次,我非换了你的角儿,跑一辈子龙套去吧!”
“师父打得好,我这就去!”花引蝶眼含泪花,却仍旧活泼,一溜小跑就端起水碗,举在头顶,跪在枣树旁。
青萍望着师父怒目圆睁的脸,怯怯的说:“师父,我...我也有错。我和师姐一起跪。”说完,她也端起一个水碗,跪在阿姐旁边。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台上昆曲正演,台下宾客满员。达官贵人处高楼雅座,白丁百姓于大堂鼓掌呐喊。
“好!好!”
曲终人散,满堂衣冠皆离去,只留姐妹二人望着嘈杂散去的人群。
引蝶拉着青萍的手,激动的说:“阿萍,我们姐妹总算是不负师恩啦!”
青萍也眼角含泪的点点头:“是啊,阿姐。”
即便列强以大炮轰开晚清的大门,但在这戏园子里可从没出过女人唱戏,直到民国思想解放,传统的观念被打破,女性的面孔才逐渐露在三尺戏台之上。这场戏,决定了戏园子的命运,也决定了姐妹俩的命运。
花引蝶,李青萍一炮而红,火遍了这城中的大街小巷,戏园每日人满为患,门票顷刻间一卖而空。甚至有富商、军官不远万里从广东、上海等地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芳采。
这天下午,太阳暖洋洋的,清风吹过,不带一丝寒意。引蝶和青萍少有的坐在酒楼里,享受生活的美好。
引蝶饮尽一杯闷酒,抱怨道:“阿萍,咱还不如不红呢!偶尔给我一串冰糖葫芦,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倒好,天天嗓子唱得生疼,这是何苦呢?”
青萍轻笑,又为她斟满酒:“阿姐~不可这么说。我们如果不能唱红,那怎么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呢?”
“哼!”引蝶再次饮尽杯中酒,道:“说的对!咱俩没爹没娘,要不是师父收留,早不知道被卖到哪了!”
想到小时候的种种,花引蝶怨气暴增,怒气冲冲的说:“不提了,不提了!这酒楼今天有大上海急运来的大闸蟹,你不是最爱吃螃蟹吗?”她轻拨开蟹壳,用小勺挖出一块黄澄澄的蟹黄“啊~张嘴。”
青萍不好意思的抿嘴一笑,闭着眼睛,缓缓张开粉润的嘴唇。
过了许久,青萍的嘴巴都略微感到些许干涩了,却还没吃到螃蟹。她疑惑的睁开眼睛,却看到阿姐竟在那儿津津有味的吃着蟹肉!她生气的轻拍下桌子,说:“阿姐,你又耍我!”
引蝶嘲讽的笑着,说:“小妹妹,想吃自己动手。姐姐这份儿温柔,可是要留给心上人的~”
啊?心上人?!青萍心中一惊,但强装着不让自己的表情发生变化。难道阿姐有男人了??!她咽了口唾沫,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品尝来之不易的大闸蟹。她的眼神中写满了震惊,问:“阿姐,你有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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