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香消
伏寿身子一颤,面色有些苍白,抬头看向刘协,蹙眉反问:“陛下,自回雒阳以来,妾身可曾出过宫禁?”
刘协默然。
伏寿又问:“大将军可曾出入宫禁?”
刘协还是默然无语。
“敢问陛下,既是两不相见,私从何而来!”
伏寿冷笑一声,心中极为愤怒,她性情刚烈,刘协污蔑她自己倒没什么,因为她心中有私,但她不能害了张辽,让张辽背负恶名。她心慕张辽,但那是单方面的,张辽此前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私情根本谈不上!
而且伏寿对张辽除了那种心慕的感情,更有感恩和尊敬,刘协如此没有底线的污蔑真正激怒了她,所以她的言辞也毫不客气,带上了讥讽和鄙夷之意。
面对伏寿的质问,刘协有些难堪,恼羞成怒之下,叱骂道:“雒阳无之,在关中霸陵汝与他相处数日,在河东郡一年之期,未必无之!”
伏寿闻言,怔怔的看着刘协狰狞的面孔,蓦然无由的笑了两声,旋即泪如雨下,目光黯淡,心如死灰。
她十三岁入宫,被立为皇后正是在李傕、郭汜掌权之时,那时形势凶险,她与少年刘协在危难中扶持相守,只想着做个贤德皇后,辅助刘协中兴汉室。可是在随后的大乱中,她因将饭食让给刘协而虚弱生病,却被刘协抛弃在霸陵,又被乱兵包围,意图侮辱,那是她一生中最惶恐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那时候她才感受到自己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甚至后来不知多少次夜里她都被那场噩梦惊醒,浑身发冷。
而危急关头张辽的出现,成为她这一生最触动的时刻,这也是她与张辽接触不多,却无法控制的生出了思慕之情的缘故,或许对张辽而言,她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如果霸陵之事对她与刘协是一个裂隙的话,那随后刘协莫名其妙的疏远,那些忘恩负义的行为,让曾经相濡以沫的感情在两人之间渐渐淡漠,只剩下名分。
实际上她心中一直对刘协是有愧的,对张辽的感情无法控制,对刘协的愧疚也难以消除,她的心中始终充满了痛苦和煎熬,所以一病数月,几乎香消玉殒。后来张辽派貂蝉送来密信,令她心中欢喜,加上左慈用药,病体渐愈。即便在此事之后,她也只是暗自喜欢,并无他想。
她是皇后,注定了一生都留在宫禁之中,她从来不贪恋后位,只想着淡淡的在宫中过完一生,或是某一日缘相思而病死,而绝不逾矩。
也正因为对刘协心怀愧疚,所以她明知董贵人或是董承下药害她,却没有告知刘协,因为如今董贵人怀了刘协的龙种,这是汉家血脉的延续,是她现在做不到的。她与刘协感情消亡,希望董贵人能够代她与天子相守。
但直到如今,直到眼前刘协说出如此言语,伏寿才知道,那个曾经战战兢兢、聪慧善良的少年早已消失,或许聪慧犹在,但善良……呵呵,如此恶毒的污蔑,只让她看到了被权力腐蚀后的扭曲。
天家无情,或许大多的天子最终都会如此罢,在朝堂的勾心斗角和权力争夺中渐渐失去纯真,成为孤家寡人,无情寡恩,唯我独尊。
而更多的天子则会被不断蒙蔽,因为有太多贪慕权力的小人围在天子身边,谗言围困,三人成虎,没有坚定的心境和老道的权谋,只会行昏聩可叹之举,在伏寿看来,刘协着手对付张辽,就是一步步在走向灭亡,因为她知道张辽真的很厉害,而刘协还是太稚嫩了,偏偏刘协看不到这一点,被董承等奸臣蛊惑,加上曾经在董卓和李傕时期的压抑,一朝能够释放出来,就失去了理智。
而且伏寿此时真的看出来了,刘协就是认定了她与张辽有私,或许是因为张辽平时行事太有分寸了,刘协找不出多少罪名,只能千方百计强加罢,这是要牺牲自己了。
如此情形,她再辩驳也是无用,想到这一点,伏寿心中的愤怒反而消失,面容转为平静,看着刘协,淡淡一笑:“陛下为人君,大将军不过臣子,难道陛下自认尚不如臣子乎?连皇后也要跟随大将军……呵呵,如今陛下非要给妾身强加罪名,自求侮辱,遗笑天下,妾身不能阻止,那妾身便与大将军有私,。”
“贱人!”伏寿这般平静的姿态反而令刘协更加暴怒,大骂一声:“与张辽有私,更要害朕!”
伏寿蹙眉,不知刘协从哪里又给他加了个罪名,却见刘协大步走向衣橱,猛然打开,伸手摸索了两下,竟从里面竟取出一物,看了看,狠狠的抛在伏寿面前,厉声道:“贱人!安敢行巫蛊之事,诅咒于朕!”
伏寿看刘协抛在身前之物,竟是一个布人偶,上面写着字,赫然正是刘协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巫蛊之祸!伏寿心中瞬间只闪过这一个念头。
巫蛊相传是以人偶诅咒他人的邪术,最令人骇然的就是武帝晚年时的巫蛊之祸,导致卫子夫皇后、太子、大将军卫青之子、丞相公孙贺全部被夷灭全族,受株连者多达数万人,京师震恐!
如今竟然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做没做伏寿心里自然清楚,她突然想起今日午时,殿中宫人曾整理过衣橱,又是阴谋麽?
伏寿身心满是疲惫,看着神色狰狞的刘协,神情平静的道:“陛下为皇帝,妾为皇后,本是俱荣俱损,陛下不存,妾身亦亡,岂有加害之心,且巫蛊之术,本是虚妄,妾不信之,何由用之,陛下若不信,妾自会赴死,只望陛下心怀仁慈,莫要牵连无辜。”
“休要狡辩!”刘协此时看着那个人偶,铿的拔出腰间长剑,剑刃直指伏寿胸前,发赤的眼中透射着震怒和怨恨之色:“如此恶毒,暗施巫蛊,必是与张辽通谋,要害了朕,夺至尊之位!”
“大将军真要图至尊之位,轻而易举,又何须通谋于妾身。”
伏寿不去看刘协,而是看着胸前森寒的剑刃,幽然一叹:“妾死,却不能死于陛下之剑,使陛下落了恶名,否则妾心难安。”
她不再看胸前那剑刃,径自起身,正了正衣裳,理了理云鬓,口中轻声念着:风雨凄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仿佛又回到了霸陵那一夜,正是风雨凄凉,而她在绝望中看到了那个青年将领,斥退宵小,不惧瘟疫,为她把脉……
她的素手伸入怀中,摸到了自己病种时他差貂蝉偷偷送过来的那张白纸,嘴里轻念着上面写的那句诗,声音低不可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贱人!尚在作态!”
刘协看着伏寿无视于他,心中极为愤恨,恶从心头起,剑刃陡然向前,直刺伏寿胸口。
嗤!
剑刃刺入寸许,刘协手竟有些发软,再也刺不进去。
鲜血从伏寿胸口留了出来,刘协面色有些狰狞,又有些发白,第一次杀人,心中竟有几分惊惧,大口喘着气,握剑的手剧烈的颤抖着。
正好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刘协看到电光下,伏寿苍白的俏脸上那淡然而毫不畏惧的眼神,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羞愤与戾气,握紧长剑一咬牙便要再刺,伏寿却已然后退:“妾身不能死于陛下之手。”
她转身便向一旁柱子撞了过去。
轰隆隆!
紧随闪电之后,雷声滚滚而来,夹杂着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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