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芥菜饭的苦与泪
可是还没等我说话，大叔突然自己笑开了：“不光是你，连我自己都很想吐槽乾隆微服私访的次数有点太多了。有的时候我还想如果乾隆不当皇上，也许比徐霞客还要有所建树呢。”不过笑完大叔还是讲了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不过抛开这些，每年吃芥菜饭的时候还是会想到这个故事。也许是故事里情节和我以前的经历相似吧。”
一边说着，大叔一边开始剁碎刚刚泡发的香菇：“和很多从清朝流传的民间传说的开端一样，这个故事发生在乾隆微服私访下江南的时候。在走访到浙江南边的一位农户家中，发现他们家里有一位非常有天赋的学子，但是苦于家境贫困，无法进京赴考，只得在家苦读诗书。但即使生活在这样贫寒的环境中，这位才子却为人热情，在得知乔装成路人的乾隆没有吃饭时，便盛情邀请他来家里进餐。只是准备做饭的时候，这位才子才发现米缸里的米不够三个人吃，家中也没有其他替代的糕饼。把人都请到家里来了，不能没有饭吃，在愁眉不展之际，才子偶然间看到院子里长得正好的芥菜，于是计上心头到菜园里剥来一把碧绿幼嫩的芥菜，又加上了一些佐料，蒸了一锅绿中夹白的芥菜饭。当时已经是晌午，舟车劳顿了一上午的乾隆皇帝已经是饥肠辘辘。平常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乾隆皇帝在饥饿难耐的情况下，偶然尝到平民百姓的粗茶淡饭时竟觉得无比美味，连芥菜的苦味在他嘴里都变得清香可口。连吃了好几大碗之后才想起来问问这道菜的名字。才子的妻子为了帮助丈夫打圆场，便随口编了个名字说这白绿相间的蒸饭叫芥菜饭，吃了不会生疥疮。而这天刚巧是农历的二月初二，乾隆帝龙心大悦，回到皇宫之后便告诉文武百官在二月二吃芥菜饭，这个习俗也就慢慢流传了下来。”说到这里大叔停了下来，还没等我说什么便自己吐槽道，“这个传说我也觉得虚构的成分比较多，就算是吃了再多的山珍海味，想要换换口味，在吃到粗制的还带着苦味的芥菜饭的时候也不会觉得特别特别美味吧？”
“也许是饿极了呢？”我猜测着，倒是不自觉地维护起了这则江湖传闻，“朱元璋奉为珍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原型不也是相传也是一顿救命的剩饭么？”
大叔对我的说法倒是不置可否：“但珍珠翡翠白玉汤是在朱元璋什么都没吃过的时候吃到的，不知道什么叫好吃的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可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就算是饿疯了，也不会觉得粗制的山野菜有什么美味。不过我倒还听说过另一种说法，你还记得我曾经说饭摊刚开张的时候曾经有个学医的孩子经常过来吃饭么？那孩子也是温州人，有一次吃我做的芥菜饭，那孩子批评了我用料的错误。我用的是大米去炒着吃，但是那孩子说地道的芥菜饭是要用江米蒸着吃。那孩子还和我讲了每样食材在蒸饭里的作用，尤其是说到芥菜的时候，他就说了春季要表火的道理。”
“这听起来倒是有点像是不太可靠的江湖传言。”我有些疑问的看着大叔，总觉得这种话很像是朋友圈中那些标题党们随便编的文章中才会出现的说法。
大叔对我的指意到不以为然：“表火这种说法自然是我对他的话的总结。他是给我讲了古代一些医书上对于芥菜的记载，不过医书上也同样对芥菜的好处做了记载。”为了显得自己的话很有依据，大叔努力回忆着之前那位小食客告诉他的话，“是不是李时珍说过的我就不记得了，但是好像确实有几本食疗的书中，我记得是北宋的《证类本草》就有记载芥菜属于辛热的食物，除肾邪气，利九窍，明耳目，安中，久服温中；其它的医书里也写明芥菜还可以通肺豁痰，就是一切春天容易染上的病，芥菜都有很好的预防效果，还有因为可以除肾邪气，对于排湿气也有好处，南方的春天阴雨连绵，会加重体内的湿气，所以在二月二，春天来临的时候排一排体内的湿气也是很有必要的。而且吃芥菜也能增加吃饭的人的食欲，可能也是天气变热之后，刺激食欲不振的好方法吧。”
说到这里大叔自己也笑了：“这样一说，乾隆觉得芥菜饭好吃也可能是因为芥菜开胃的效果。”
大叔说完有些发窘，因为手上还在切着菜，所以也不好像平常一样一尴尬就挠后脑勺，只能看着我呵呵的笑。
我转身去确认电饭煲里蒸着的米饭，虽说大叔解释了为什么春天要吃芥菜饭，却没有说为什么偏偏要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来吃。一边将焖好的米饭盛出来又放入了新米，一边继续让大叔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新的依据。
大叔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会不会是和惊蛰这个节气有关？”
“惊蛰？”
大叔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就是惊蛰。每年的惊蛰都是在农历二月二前后，而惊蛰正是很多动物从冬眠中醒来的时候，尤其是一些蛇虫开始苏醒出洞。万物复苏除了带来春天的气息意外，飞虫的活跃也会带来一些让人生病的细菌，让人生容易生皮肤病。芥菜的维生素含量高，又有排湿气的功效，客家人懂得养生，所以会在蛇虫开始活跃传播细菌的时候，使用芥菜提高免疫力，也排一排湿气，消灭病原体。你看夏天的时候，天气潮湿不是很容易出湿疹吗？如果能够把体内的湿气排出来，有的时候就不用时候真的困扰，二月二，在病菌也开始活跃起来的时候吃芥菜饭就是同样的道理。”大叔吹了个口哨，因为自己的自圆其说显得有些洋洋得意。
我切完最后一个胡萝卜丁，洗手挂出了营业的招牌。回到后厨的时候，大叔已经切完肉丝，将它们分堆整齐地码放在了案板上。他看了看墙外的挂钟，示意我到餐厅里歇一会儿：“这会儿还来不了人呢，先歇一会儿。”
大叔点了根烟，外面已经开始刮风，不知道是不是快到傍晚的原因，感觉天空比刚才变灰了一些。
大叔说了一句要下雨了，便庆幸今天上午我带大胖去学校之后，没再带大胖来饭摊。
“要不然下雨了准闹着要跑出去。”大叔调侃着说了一句，想时候想起了什么一样抬头看向了我说道：“吃芥菜饭还有一个说法你听说过么？”
我摇了摇头。
大叔掐灭了烟，喝了一口茶，又招呼着我一起去后厨做饭：“这个也是那个温州的朋友告诉我的。他每年要在家乡差不多过完正月才会回来。是因为在正月二十号，他们一家人要在一起吃完最后一顿春节的饭才算是把年过完。而这顿饭的主角依旧是咱们几天要做的芥菜饭。”
“这又是什么讲究？”
大叔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些虾米：“是因为味道而衍生出的寓意。因为芥菜吃起来很苦，就像我们大部分时间的生活一样，不可能一辈子只有享乐，春节阖家团圆是我们每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在短暂的安逸享受之后，就要做好准备重新投入到新一年劳累的工作当中。人活在这世上劳总是比逸要多，而这碗正月二十味道微苦的芥菜蒸饭，就是为了提醒人过完节之后要做好继续艰苦奋斗的觉悟。一家人在一起吃，则是寓意在新的一年，一家人也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
“还真的是很好的寓意呢。不过。”我微微皱了皱眉头，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我还真的不是很喜欢吃苦的菜呢。可您刚才说芥菜饭可是苦的啊。”
大叔切看着我的苦脸笑了出来：“怎么会呢？今天咱们做的可是改良版的芥菜饭，为了能卖钱，可是味道很好的，一点都不苦。再者说，工作一天已经很辛苦，不可能再让自己的舌头受苦。虽说我这改良版的不至于真的变成甜味，但是也绝对清香四溢，可口好吃。”大叔边夸耀着自己的手艺边系好了围裙，打开了灶火。
“那个以前常来这里吃饭的医学生正宗的蒸芥菜饭要用糯米，就是江米，一来江米味道甜，搭配味苦的芥菜也有苦中作乐的意味，也寓意生活也苦也有甜；二来江米有温补的效果，可以在排湿气的同时补充身体需要的各种物质。不过我不喜欢江米的口感和味道，我更偏爱吃用大米饭炒出来的芥菜饭。”
锅子已经烧热，大叔倒了三勺花生油进去，等着油温升热：“讲究的人是不用花生油，是要化一块儿猪油进去，但是我不习惯大油的味道，我还是喜欢吃花生油炒出来的东西，香。”锅里的油发出兹兹的声响，大叔抓了一把碎洋葱，很快锅子里就爆出了一股子葱香，葱头炸得金黄的时候，大叔抓了一把案板上切好的肉丝放到热油锅里炒熟，当熟肉的香味飘出锅子的时候，大叔才不急不慌地从盆里抓了一把切碎的芥菜叶子放了进去。芥菜在锅里慢慢变软，呈现出醉人的绿色的时候，大叔才将蒸好的米饭倒入锅中，用锅铲在锅里大力搅拌着，让所有的食材均匀地融合在一起，打了虾米皮和盐之后盖上了锅盖，关上了灶台。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末了和我说这里面的所有食材还要再焖上几分钟。
“一会儿你先尝尝味道。”大叔用水龙头冲了手上的油渍和菜渍，问我是否记住了他刚才的炒菜步骤，又另起一锅让我写着他的样子炒好了另一锅芥菜饭，才放心地打开刚才他炒的那一锅的锅盖，为我盛了满满一盘子芥菜饭。
他喝着茶看我吃饭：“可能是和以前的经历有关，我最拿手的菜就是炒饭。我对二月二吃芥菜的故事记得那么深刻，也是因为我特别理解那位穷书生的做法。以前刚到城市，什么也不会做，挣的钱少得可怜，常吃不饱肚子，后来和几个朋友合租，饭也是和着吃，发现如果把大家买的东西烩在一起，似乎每个人都分到比之前多的饭。于是那时候几乎每顿饭都是这样东拼西凑地做着吃。”大叔看着我大口吃着饭，像是回忆起什么一样嘴角微微向上扬着：“那时候我和你一样，每次吃饭都把自己嘴里塞得满满的。”
芥菜尝起来仍带着些苦味，只是因为肉丝的缘故这苦味并不明显，也正是因为芥菜的苦，反倒让肉丝增添了一份清爽的味道。炝锅用的洋葱粒也让普通的白米放也多了一点甜甜脆脆的口感，大叔没有放太多的盐，而是让撒在饭里面的虾米皮做了调味剂，让整盘饭口感清淡却又不失滋味。
咽下最后一口芥菜饭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今天第一位食客走进了饭摊，生意开张了。
不少食客在听到今天提供的是芥菜饭的时候，都露出了迷惑的表情。看来和我一样是不太清楚寒食节的这些饮食习俗的。虽然感到好奇，可能是因为外面飘了小雨，要赶时间回家的缘故，大家今天对于对大叔要讲的故事并不感什么兴趣，只是用手机查了一下大叔所说的芥菜饭，并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大叔显得有些无奈，只好到后厨找我抱怨：“竞争不过这些高科技产品了。”
“今天下雨，天气冷，路上堵车，大家累了一天都赶着回家休息。您不能苛求他们想平常一样有大把的时间聊聊今天遇到的有趣的事情，或者听您讲这些江湖传说。”我本想安慰大叔，却没想到自己说出来的话更让人觉得扎心。
大叔撇撇嘴显得更加垂头丧气。
“啊，对了老张这两天可能会来饭摊找你聊天”我试图转移着话题。果然大叔在听到我去提起老张的时候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张就是我来饭摊打工时遇到的第一个食客，当时大叔看他只喝酒没怎么吃饭的时候，还特意做了加了孜然蒜苗炒肉送到他家里。
大叔的表情一直维持着诧异，他侧过头怔怔地看着我。
我翻炒着锅里的米饭，让里面的所以食材融合的再均匀一些。：“从第一天我来到饭摊遇到老张的时候，我就知道老张失去了他人生中重要的人。哪天他喝的酩酊大醉，他那个样子我也是同样经历过的。正是因为经历过所以我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能体会他心里的难过，所以才知道每到这个时候，失去重要的人会有多么难过。这个时间就是在不断地提醒你，某一位对你重要的人去了永远不能见面的地方，你们再也不能彼此陪伴。光是想想都觉得伤心地快要喘不过气。想要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自己一个人心里就别着的时候最容易沉溺于酒精消磨。喝醉了便想找个人叨唠叨唠心里面的难过。所以我猜他今天，或者这两天一定回来的，有的时候一个人是扛不住这样的难过的。”
我没有回头看大叔，只是觉得外面的雨是不是透过屋顶掉在了我的眼睛里。
大叔叹了口气，拍拍我肩膀：“什么时候想喝酒的话，一定要和我说。”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听到大叔的脚步声离开后，我才偷偷用手背擦干了脸上的雨。
就如同我猜测的那样，在饭摊快要关门的时候，老张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饭摊，外头下着毛毛细雨，老张推门进来的时候带劲了一阵带着酒气冷风，冻的我打了个哆嗦。老张裹在身上的蹭了些泥，应该是在来的路上摔了跟头。他喝了不少酒，带进来的风里都夹着酒的味道。
大叔把老张扶到了座位上，给他倒了杯热茶，又让我端出了今天的晚餐。
今天傍晚的雨让食客们早早离开了饭摊，店里只剩下我和大叔看着酒醉的老张默默无言。大叔拍了拍老张的肩膀，让他先睁开眼睛把饭给吃了。
老张摇了摇头，睁开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不知道是因为这几天没有睡好还是因为酒醉涨红了眼。
大叔强制性地把筷子递到了他手里，老张这回没再推脱，一个人闷头吃着盘子的芥菜饭。
“好苦啊。”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抬起头说道。
“没办法，芥菜就是苦的。”大叔像哄小孩子一样和他说话，但是说到突然间便愣住了，他意识到老张说的苦不仅仅指的是盘子里切碎的芥菜。
大叔同样也露出了和老张一样的苦笑：“我心里也一样不好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总不能永远这样自甘堕落吧。”
老张含着眼泪大口吃着饭，最后一粒饭都吃光的时候，老张抹了抹嘴问大叔有没有去扫墓。
大叔摇摇头：“这两天是其他人看她的日子。”
“那你什么时候去呢？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周末都去那里陪着？”老张自行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大叔常喝的白酒，捡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叔不说话。
因为大叔的沉默，老张苦笑了起来：“你总劝我往前看，可是你呢？你有真的往前看么？”
大叔还是不说话，接过了老张的酒杯，自己倒满干了一杯。
这一晚上，大叔只喝了三杯酒，而老张则发了一晚上的酒疯，他抓着酒杯一边喝一边流泪，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都说了什么。我只知道老张的眼泪哭湿了桌子，老张手里的酒也洒了一桌子。最后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打湿他袖子的不知道是酒还是眼泪。
我和大叔把老张抬出了饭摊，叫了一辆计程车。临上车前，大叔把剩下的酒撒在了饭摊门口。
看着大叔和司机把醉成一滩烂泥的老张抬到车里，我站在夜色中，闻着空气里酒的味道，默默收拾了饭摊里的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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