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杏2
“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沧浪楼,我们一如平日所排练的,今日第一支舞由我领,没有什么可紧张的,年年都是献舞给皇上皇后的,太子也是年年见的。所以,做好自己该做的才是最要紧的。”
虽然云翎这么说,但魏叶初心中还是没有感觉到一丝安慰。
“阿姊,怎么办,她们一个个都比我跳得好,早知今日我当初便不多下点功夫了。如今这般,我怎能妄想入了大将军的眼呢?”魏叶初焦灼地问道。
冉猊香看得心疼,这一个多月,魏叶初日日起早贪黑,有时一连几天只为练习一个动作,如今却还是在埋怨自己不曾努力。
“别妄自菲薄,你跳得很好。”冉猊香安慰道。
魏叶初听了摇摇头,说道:“这舞坊里的每个人都跳得很好。阿姊,我实在是慌乱了。我只想让大将军看我一眼,或许日后他还能模糊地记得这一幕。从前说与你听的,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做他的妾室,其实我也明白这件事情怕是没有可能的。我真的,真的只想让他看我一眼……”
魏叶初说到最后,开始语无伦次,冉猊香不禁动容。
冉猊香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可知绿腰?它本为舞曲《录要》,但后人误传,竟讹为绿腰。你想啊,女子一袭洁白的舞裙,再系上一束绿绸,纤腰盈盈可握,可不是世间一大美景?你莫急,等会儿去寻条绿绸,定能艳压群芳。”
“绿腰……”魏叶初在嘴中呢喃了一会儿,欣喜地说道,“阿姊,你果然是最有办法的。太谢谢你了,我这就去找绿绸。”
看着魏叶初眉头舒展地离去,冉猊香只顾兀自浅笑。
“见你这几日在弹琴,怎么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说话的人声音清冷一如往常,冉猊香抬头一看,果然是颜知洲。
“姨娘。自从进了舞坊,我与你也鲜少见面了,今日你倒是得空。只是你在绣房确实可以忙好多事,我在这里能做什么?齐青云又觉得我是新来的,没有让我在太子面前献舞,所以我有什么可以焦灼的?”
颜知洲坐在冉猊香身旁的蒲垫上,问道:“这齐青云不是挺欣赏你的吗,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欣赏归欣赏,他哪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让一个刚入京都的女子献舞。稍有差池,冒犯的是天威,丢的是他自己的脸。像他这般精明的人怎会甘愿如此冒险?”
“这样说来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你答应了魏叶初的请求,甘愿为他人做嫁衣,其实是为自己也做了谋划?”
冉猊香这会儿却只能苦笑着答道:“兵行险着罢了,但愿不要弄巧成拙。”
“只是也想不到,这位居然还能让沧浪楼运营这么多年。我以为静安皇后一薨,这长安城再听不得半点歌舞声了。”
“歌舞升平是盛世,禁歌舞哪犯得着?只是我倒觉得,让太子在沧浪楼选侍妾,倒像是顾皇后的手笔。她太想要一个嫡孙了。皇上不愿意在有一个顾氏皇后的同时再有一个顾氏太子妃,自然是皇上不愿外戚乱政。所以顾皇后于政治,手中拿的便是一盘死棋。她或许是动了颐养天年的心思也未可知。”
绥国皇后顾启瑶和太傅顾启珏是两兄妹,顾启珏也有一对儿女,顾锦川和顾锦书。顾锦书是太傅的独女,又是皇后的亲侄女,早早被封为昌仪郡主,自然名动长安。更有甚者在前几年说她三岁便能写诗,七岁便能作赋,又有倾城之姿,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女子,定会嫁与太子为妃,将来母仪天下。只是没想到皇上指婚给太子的不是他的表妹顾锦书,而是位列九卿的宗正白氏之嫡女。所以总有人会觉得,是皇上不愿意让顾氏再出一个皇后了。
只是这些似乎对太傅也没有太多影响,他也没有汲汲钻营如何做日后的国丈。如今人们猜测的反而是他是否是看中了骠骑将军萧望尘作他的乘龙快婿。萧望尘是怀帝时期太傅萧如基的遗孤。而萧如基作为怀帝的亲信,冲进火海去救圣上皇后,却不料一去不复返。当时萧望尘才十岁,所以顾启珏便把他养在自己膝下,认作了义子。
如今匆匆已有八年,他一路看着萧望尘跟着顾锦川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成为了如今的骠骑大将军,心中更多的自然是骄傲。况萧望尘与顾锦书自小青梅竹马,最后能够结连理,也是意料之中的。
“时间也不早了,我要回绣房了。”颜知洲说道,“我对你只有一句话,万事小心,徐徐图之。”
冉猊香点头说道:“我心中有数的,你放心。”
冉猊香看着颜知洲离去的背影,心中想到,终是要与虎谋皮的,迟与早,都无妨。
舞曲一支一支排得紧锣密鼓,因冉猊香一行人需要在偏房里等着云翎来传唤,所以也便不知道宴席上是个什么情况。
冉猊香抚了一下案几上的七弦琴,它虽饰以珠玉,但却没有绿琦那般令人惊艳的音色。寻常人可能会对它加以赞赏,但冉猊香在绿琦以后才明白,琴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遗憾。
时间一直在过去,冉猊香一直到进场前都还在想着当年母亲娴静的笑容,给她讲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这把琴见证了司马相如的痴心,也见证了他的负心。
那时候冉猊香还小,总是问母亲为何司马郎君不能一直爱着卓娘子,至死不渝。可是后来她才渐渐想明白,诗文里的“结发为夫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要真的相信“恩爱两不疑”,那便会在这个过程中累积越来越多的失望。
冉猊香坐在琴前,望着密密匝匝的一道又一道的珠帘,又把心思拉回到了宴席上。她起手拨弦,触着弦上传来的一阵沁凉。
弦音丝丝入扣,是那时候初相见,司马相如给卓文君弹的: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冉猊香在心中想着,何必要遮掩目的呢,这坊中哪个人没有着自己的盘算?她也是汲汲于后宫,才会弹这一曲《凤求凰》。司马相如可以由这一曲《凤求凰》求得未曾谋面的卓文君的欢心,那自己只能在帘后抚琴,是否能够赢得太子一顾?
从清河到长安,这一路风尘仆仆,只因听说太子要于寒食节摆驾沧浪楼。她自小练舞,直至如今的十七岁。于外人看来她可能是天赋异禀,一颦一笑皆可入画。但她在清河的八年,那数以千计的日夜,无不在咬牙拼命。她虽为舞伎,但每日都提点着自己要练舞、练琴、读书、写字,逼自己练出最美的笑容,一日都不肯落下。以色事人,只要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能永修静好也无妨。一曲将要终了,冉猊香却开始有些底气不足,太子是否能够听出这弦外之音。
“帘后抚琴者是谁?”终于,还是有人问道。只是此话一出,四座皆寂。冉猊香起身,却忽然意识到这不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难道不是辛鸿?
冉猊香一时间来不及细想,便移步席前,对着座上之人行以大礼。
“婢子冉猊香,”她抬头,是一个眉眼不俗的中年男子,身着春青龙纹朝服,便旋即意识到了他的身份,“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起身吧。”辛戡说道。他乍看温文尔雅,但他打量冉猊香的眼神,便有些冰凉,让人骤然间便意识到这是帝王,“是你弹的《凤求凰》?”
“是。”冉猊香打量了一番上座的宾客,没有辛鸿。但她却看见一个身着烟灰色襜褕的身影,正在玩弄着手中的牺尊,目光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冉猊香看着他的脸,脑中却只浮现了三个字,萧望尘。
辛戡却突然不再继续关注冉猊香,却转而冷冰冰地打量着已经跪倒在一旁的魏叶初,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地说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挺应景。只是朕觉得,你只跳这一段舞曲,可是要做飞上枝头的凤凰?只不过一个优伶,心思便如此活络。你这‘绿腰’,又是在筹谋些什么呢?朕是瞧着好好一顿饭,都不肯安分了吗?”
先帝是惠帝的兄长,当年宠极大月氏的王女,把她封作绛贵人。绥国后宫只划分为五个等级,贵人仅次于皇后,由此也可见得月氏王女所承受的盛宠。因着绥国与大月氏的交好,激怒了匈奴人。当时怀帝日日不思国政,只为看绛贵人跳的西域舞蹈。因此曾有人断言,月氏王女将会舞垮大绥的江山。果不其然,在怀帝九年的春天,匈奴人秘密放火烧了绥宫。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会如此疯狂,所以一时间火光冲天,恍若白昼,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救火火势便迅速蔓延开来,照亮了长安的夜。如此贝阙珠宫,一夜之间,可怜焦土。而先皇、先皇后以及一众皇子帝姬妃妾,皆葬身于熊熊火海。
兄终弟及,后惠帝辛戡上位,与匈奴之间的关系日渐剑拔弩张。他先是培养将才,譬如如今的顾锦川、萧望尘,再将一些老将遣送至故里,明面上是让他们解甲归田,实际上便是早已看不惯他们尸位素餐的作风。如此一来,绥军如同换上了新鲜的血液,便能一鼓作气地将胡人驱逐至大漠腹地,让他们不敢再靠近阴山进而得以侵犯中原土地。
但先皇先皇后毕竟是因为月氏王女而受到匈奴人的迁怒,所以辛戡万不敢重蹈痴迷歌舞的覆辙。这几年以来沧浪楼进宫献舞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与辛戡厌弃歌舞不是没有关系的。尽管沧浪楼近年小心行事,但魏叶初今日如此惹眼的绿腰,分明是引得辛戡不快。舞伎中想要出挑的,也不乏少数。但魏叶初的舞曲偏就撞在了辛戡猝不及防摆驾沧浪楼的当口,自然是惹怒了天威。
魏叶初伏跪在地上,脸已被吓至煞白。她战栗着回答:“陛下恕罪,婢子……婢子不过想要借舞助兴,绝无半点不安分的心思!”
辛戡只不过冷漠地打量她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了你?”
“不……不是,婢子不敢……”魏叶初的处境更为窘迫,此时已经百口莫辩。
冉猊香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急忙也跪在地上:“陛下恕罪,婢子无知惹您龙颜不悦,是婢子的错。只是陛下,婢子虽不能识几个字,但在幼年也读过几句诗文,其中有一句‘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意境极美。这位娘子叫魏叶初,是‘叶嫩花初’的叶初。陛下您想,系上绿绸的白裙,应了一句‘纤腰束素’;而这位娘子的‘绿腰’,可不正好拼就如此美的一幅画面?”
辛戡见冉猊香开口,便继续打量她。只是冉猊香这会儿一时心急,便也不管不管地正视着辛戡一字一句地陈述,任凭他冷冰冰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穿梭。
“齐青云,你这帮舞伎倒是都调教得挺伶俐。”辛戡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对站在一旁已久的坊主齐青云说道。
齐青云自是诚惶诚恐地回答道:“陛下折辱臣下。舞伎能言善辩,断不是臣下调教的。更何况天威凛然,她们又怎敢信口雌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要相信这是民心所向,她们才会尽心尽力地为陛下展现她们的一技之长啊。”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说辞朕听着倒是喜欢。这样吧,传令下去,舞伎魏氏,封为采女,赐号荣,即日随朕进宫。”辛戡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宴席,顾、萧二人连忙连忙追上。
在场的人似乎都不相信辛戡竟会如此草率地将魏叶初封作荣采女。一个“荣”字,不是欣欣向荣的美好,而是象征着荣华,是极大的讽刺。
魏叶初脸涨至通红,对同样跪在地上的冉猊香轻蔑地笑道:“你可知大将军他自始至终都未打量我一眼,他只不过把我当作了汲汲于富贵的女子啊!我怎么会如此相信你这样一个来舞坊不过一月的女子,相信你所说的‘绿腰’是为着帮衬我,相信你的《凤求凰》突然而至并非有意为之!”
冉猊香此时也无法解释,因为不管她本意如何,这一切事情魏叶初确是可以归咎于她。
她低头轻语:“别拒绝陛下的旨意。如今你留得性命,才有来日可期。叶初,对于你,我绝无算计。”
魏叶初并没有搭理她,只是对着空荡荡的上座,三叩首道:“妾,谢陛下圣恩,吾皇圣明。”
“你便继续跪着至天明吧。既然我现在已是陛下的采女,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魏叶初的情绪已然接近崩溃,说完这一句,便抓着裙摆一路小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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