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赵秀才与大篷车
赵沅湘离开鸿岳塾进京,正是大汉迁都的第三个年头。
其时距王越、陈安国、刘义庵三位督军身死殉国已有四年,中原以北的国土都落入了濊貊人手中;
东南沿海的倭寇气焰渐盛,仗着洋人撑腰,愣是用日复一日的劫掠和杀戮逼得朝廷下了“片帆不得入海”的禁海令;
而西北方的匪乱甚至也愈演愈烈,居然还有传闻说乱匪头子身有神力,能请天兵下凡
——如此种种,都使中原士子人心惶惶,不无身临末世之叹、日暮途穷之悲。
但对于赵沅湘,这些年的变故也未尝不是命途更易的大好时机。刚刚迁都洛阳、心忧国祚、求贤若渴的皇上这年一开春便下了征辟令,命各州各县贤才进京策对,择其能者任职。
听闻此事,金陵赵家上下大喜过望,赶紧为赵沅湘少爷收拾好盘缠行装,督促他进京谋求个一官半职。
赵家是金陵小有名气的没落士族——据传,大汉太祖当年在江南建立基业之时,赵家先祖正是太祖颇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待到大汉建国,这位赵家先祖已然仙逝,太祖陛下念其恩情,便把赵氏子孙安置在金陵,赏了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不过到得赵沅湘这一代,赵家已经江河日下。
四十年前,赵沅湘的祖父官位显赫,却贪赃枉法,不光自己被关进了诏狱,还导致赵家被圣上削去了爵位,万贯家财也在几次抄家中损耗一空。
如今的赵家几十口人,只能在远离金陵城的燕子矶附近安了家,挤在巴掌大的小院子里苟且度日。
不过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士族毕竟是士族——在赵沅湘的祖父在诏狱中去世之后没多久,赵家人就看到了复兴的希望:赵沅湘出生了。
赵沅湘,字叔芷,正是当初金陵人尽皆知的神童。
他出生三月能言,五岁熟读四书五经,七岁通过童生试,十一岁中秀才。赵沅湘的事迹甚至传到远在京城的皇上耳中,还让陛下特地降旨,令赵沅湘不必因祖父犯法而仕途受阻。
然而,仿佛诅咒一般,紧接着神童赵沅湘面对的就是接连十二年的乡试不中——今年已经是大汉从旧都大都迁都到新京洛阳的第三年,而赵沅湘已经二十四岁,眼看着又是一次乡试不中。昔日的神童,此时已经成为左邻右舍的笑柄,就连赵家自己人看着赵沅湘,都不免脸上写满失望。
赵家几十口人,除了有几个人干些低贱的活计,却没有什么别的收入来源。赵沅湘只得靠着肚子里的几点墨水,在金陵城郊找地方开了个名叫“鸿岳塾”的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教导几个根骨顽劣的野孩子。谁知这帮小毛孩四书五经没读进去多少,倒是作起了童谣消遣赵沅湘先生:
“赵老三,想当官。考乡试,十二年。乡试完,出榜单。抬头看,他靠边。”
结果赵沅湘这些年没少被狗日的生活和狗日的学生气得七窍生烟。
正巧皇上下了征辟令,赵沅湘的大哥二哥就劝他赶赴洛阳试上一试,若是运气好能摸个一官半职,也好解决家里的生计。
赵沅湘的大哥赵沛澜长他二十岁,当年赵沅湘的祖父尚还得势的时候,赵沛澜也曾经在朝中任过员外郎,不过如今也只是一介布衣,靠给人钉马掌为生。
起初赵沅湘不愿意赴京,赵沛澜便劝他说:
“叔芷,你在这金陵再教几年书,若还不中,咱们赵家可便都要饿死了。再说,左邻右舍多说你的不是,你便出去散散心也好。”
大哥的第一句话赵沅湘只当是放屁——几年来屡试不中,他早已破罐破摔,更不会理会那群总给他白眼的家里人的死活;
不过大哥的第二句话倒是深得他意——赵沅湘巴不得赶紧离开金陵,免得人人对他指指点点,说什么“你看当年的神童,如今也就混成这样!”
打定主意,赵沅湘从家里和左邻右舍那里搜罗了点铜钱,大哥赵沛澜和二哥赵涪清又瞒着他大嫂二嫂给他凑了一张五两的银票,匆匆忙忙在金陵城外雇了辆车,把赵沅湘送上了去洛阳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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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沅湘囊中羞涩,自然不可能坐什么好车去洛阳,更别提骑马。一辆四马拉的大篷车上,加上赵沅湘,足足挤了快二十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车里有几个满面虬髯的彪形大汉,一看就是占山为王的绿林强盗;几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看起来八成是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有个人上了车便在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还有几个浓妆艳抹得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多半是想要换个地盘的烟花女子——赵沅湘倒是有心买春,但一来囊中羞涩,二来这几位也实在丑得不对赵秀才的胃口。
更为荒谬的是,车里居然还坐着一个和尚,从金陵出发半天了,一路上金刚经念得就没停过;还有一个道士,倒是没和尚念经那么烦人,但他本人瘦得宛如竹竿、旧道袍仿佛随时都会滑下来,却愣是背着一个黑乎乎古色古香的大鼎,看起来诡异至极。
赵沅湘好歹是一个读书人,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等苦?他心中后悔踏上旅途,便将劝他出门的大哥二哥的祖上全部问候了一遍——至于他大哥二哥的祖上是否同时也是他的祖上,就全然不在赵秀才的考虑范围内了。
赵沅湘左顾右盼,只发现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还算正常。
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皮肤黝黑,似乎是干农活的,身上衣服虽然破旧,倒也干干净净,像是一个正经人。大篷车上,旅途无聊,赵沅湘便与这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得知对方名叫宋小七,果不其然是金陵一家农户的孩子,此去洛阳是去找他的父亲回来的。
“令尊……你父亲怎么会去京城的?”赵沅湘随口一问。
“他……”纵是宋小七脸皮黝黑,赵沅湘也注意到对方脸上一红,“他……爱赌博,在金陵被亲戚们看着赌不了,之前一赌气就去了京城。”
“啊……啊……”赵沅湘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干巴巴应了几声,回头看见车厢那头,那几个长相凶恶的彪形大汉似乎正低声商议着什么,不由得心里一紧,生怕他们在策划什么要命的勾当。
“公子你呢?去京城是要……?”宋小七问赵沅湘。
“啊……我……我去见个熟人。”赵沅湘好歹也有点自尊,才不愿意说自己是去求职的——这不就显得他考不上功名不得已嘛。
“看公子的打扮,一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果然在京城也有熟人!”宋小七看赵沅湘的眼神更恭敬了。
赵沅湘暗暗叹气,心道你这傻小子,哪有大户人家会坐这七穿八烂的大篷车啊。
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个妓女半直起身凑了过来,向赵沅湘和宋小七堆笑道:“两位老板好啊,今天遇见你二位,真是有缘啊。”
宋小七好不诚惶诚恐,连忙“不敢不敢”地向妓女回礼;赵沅湘则暗叫不好,心道这姐们别是把我俩当成了顾客,想要贩春呢。
不出意料,那妓女果然接着便道:“这洛阳离得还远,今晚是一定要住店的了。小女子孤身外出,无依无靠,二位公子若不嫌弃,便由小女子随侍一夜,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听闻此言,宋小七“腾”地就红了脸;赵沅湘心里暗骂日你娘啊日你娘,还好意思说孤身外出?另外那几个姐们不都是跟你一起的吗?
他赵秀才可没有富裕到有闲钱花在这种地方。赵沅湘当下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便道:“姑娘请自重。赵某生平谨守礼节,实不敢冒昧相狎。”
谁知那妓女居然还不退让,媚笑道:“人在旅途,便放纵一下又如何呢?一夜不过一两银子,公子不会出不起吧?”
赵沅湘也是士族出身,当年更是金陵家喻户晓的神童,何等要面子的人,难道要答她一句“我出不起”?
赵秀才当即犯了难,正要再用那一套“谨守礼节”的说辞搪塞过去,便听见车厢那头的一个大汉高声喊道:“姐们!你别和这小白脸磨磨唧唧!我们兄弟几个给你四两银子,今天晚上给我们伺候好了!”
那妓女大喜过望,扔下宋小七和赵沅湘先生,一路咯咯笑着,窜到车厢那头几个大汉的怀里去了。赵沅湘松了一口气,正要和宋小七接着说话,便察觉出一丝异样。
赵秀才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车里的和尚终于闭上嘴,不念他的金刚经了。
这和尚胖乎乎的,脸上脖子上的肉堆得跟棉被一样,一双小眼睛更是直接被埋在了肉里。他停下金刚经以后盯着赵秀才看了好久,终于呵呵笑道:“这位施主不为色所动,坐怀不乱,定力非常,可谓有慧根之人啊!”
赵沅湘面上假笑着“不敢不敢”地谦虚,心里鄙视了一番这胖和尚——换成你身上就这么点银子,你也和老子一样坐怀不乱。
“不知大师此去京城,有何贵干呀?”人家和尚主动搭话,赵沅湘不敢怠慢,随口问道。
“吃茶去!”胖和尚笑嘻嘻打了个机锋,哪知博学多才的赵大秀才早就把《五灯会元》之类的禅宗典籍看了个底掉,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回答?
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赵沅湘装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向“大师”求教,于是胖和尚又笑呵呵地给他讲了一堆东拉西扯的佛理。
胖和尚这一通胡扯,旁边的宋小七听得频频点头称是,赵沅湘则几乎打起了瞌睡。待到他强撑精神听完胖和尚的讲解,赵秀才却发现一边的瘦削老道士居然也在一脸认真地听讲,不由得一阵恶寒。
“这位大师,我觉得你这里的解释有点问题……”更离谱的是,老道士还向胖和尚提起了问题。
只见胖和尚回答一句,老道士就又问一句,这一僧一道还真就在这破破烂烂的大篷车里坐而论道,辩论起了神佛与人的关系。宋小七在一边听得满脸憧憬,赵沅湘则心中哀叹连连,心道这是什么世道,什么稀奇古怪的家伙都冒出来了。
这一僧一道辩论得起劲,车厢那头也没闲着,几个大汉看样子是出钱把这几个妓女都包下来了,现下一人腿上坐着一个,大汉们的手更不闲着,一只只都插进了妓女的裙子里。车里其他的人都或有意或无意地扭头看着那边的西洋景,恐怕正期待着上演一出活春宫。
坐在车里,赵沅湘郁闷非常,于是他大哥二哥的祖上又遭了一次殃。
“……大师,这神佛之事,玄妙无比,恐怕非吾等所能妄言。”聊着聊着,那老道突然挺直了腰板,他背着的大黑鼎也跟着一阵晃动,“但贫道所见,这人世之中,奇诡之事,亦不在少数。”
“哦?道长有何高见?”胖和尚依旧是笑眯眯的。
老道士沉声道:“近年西洋蛮夷、北境戎狄犯我疆土,各有妖术诡计,自不必言;便是在这旅途路上,亦有怪力乱神之流!”
“还请道长赐教。”胖和尚捧得一手好艮。
“你瞧那边厢,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可以白日宣淫,岂非异事?”老道士拿手一指正在调笑的妓女大汉们,摇头晃脑地道。
彪形大汉们大约早就看这两位大声念经论道、打扰好事的一僧一道不顺眼,听闻此言,伸手推开妓女,气势汹汹地朝僧道二人走过来,分明是要用拳头教训这两人一通。
赵沅湘先生谨记先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教诲,拉着宋小七往边上蹭了蹭,生怕挨得这一僧一道近了受到波及。
“兀那秃驴!给本大爷跪下!”为首的一个大汉一个箭步,抡直右腿,便向胖和尚背后踢去。全车人都等着看这肉球被踢得“骨碌碌”滚下车去,却不料那大汉的脚一触到胖和尚的后背,就如同碰上抹了油的泥鳅,“刷”地滑到一边,带得大汉整个人摔了个倒栽葱。
“施主多礼了。”胖和尚没事人一样扭回头,看着摔在地上直哼哼的大汉笑道。
全车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早就听说书的讲,江湖中有人身具神功,能穿行于刀剑之间而不沾身。这胖和尚难道也是这类的奇人异士?
“你!你……!”其他的大汉们都被唬得退了几步,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已经发了狠话,首领更被人“打”倒在地,总不能和这臭和尚握手言和;但要真和对方打一架,恐怕十个人也拼不过这个奇怪的秃驴。
“道长啊,”胖和尚对这些大汉全不理会,转头继续对老道士说道,“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人不过小恶,何必深究呢?”
老道士微笑道:“大师所言甚是。不过另有一种大恶,杀人盈野、无恶不作,我辈见之,必不能轻饶!”
他一句话说完,突然伸直手臂,遥遥一指。正是大汉们所站的方向。
这可惊得大汉们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自己虽然多做恶事,但也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见状,胖和尚扭头对大汉们笑道:“让让,让让!道长没说你们!”
大汉们松了一口气,急忙往旁边一让,露出背后的人——却是一个面对车壁、酣然而眠的男子。众人这才想起来,这家伙一上车就开始睡觉,呼噜声音还贼大,这么些动静居然还没将他吵醒。
男子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不动,似乎仍在酣睡,但随即众人便听见这男子嘶声道:“道长高明,我上车以来刻意龟息,居然没能瞒过阁下。”
这一句话只听得车中众人冷汗直流——只因这男子的嗓音沙哑尖利、刺耳无比,简直像是刀剑切割铜铁,哪里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宋小七吓得都呆了,从背后一拉赵沅湘的袖子:“赵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
赵沅湘回头朝宋小七笑道:“别慌,有不要钱的好戏看了。”
突遇变故,赵大秀才是何等的从容风度!满心敬佩的宋小七哪里知道,赵沅湘心里想的是:这出戏倒是不要银子,只不过怕要把我这小命都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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