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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道场与小旅店


  僧道两人一人牵一只手,把赵沅湘从草丛里拉了出来——赵大秀才倒是没受什么伤,但两腿发软,要想自己站直颇有些为难。

  “施主福缘深厚,此番遇大难不死,当有后福。”胖和尚普乐禅师踮起脚拍了拍赵沅湘的肩膀,一脸慈祥。赵沅湘低着头唯唯称是,心里颇戚戚然:第一次出门上京就能遇见妖魔鬼怪的,小爷我以后还不定有多大的灾祸。

  玄幽道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沅湘,什么也没说。

  “道长,公子,这些人身遭大难,已是不幸,又怎能曝尸荒野?”普乐禅师提议,“待老衲超度了亡魂,我三人将他们葬了罢。”

  赵沅湘与玄幽道人当然毫无异议。

  普乐禅师走到那块火烧黑地前,面对着一地渐渐开始发出烤肉香味的尸体合十作揖,高声念道:

  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念的正是《佛说阿弥陀经》。普乐禅师念几句,就双手合十拜上一拜。赵沅湘从小读的是圣人之言,深信“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小爷一个活人我穷得叮当响,你们几个死鬼算什么?也不仔细听经文,心里只在想“炉香没有,肉香倒是有”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普乐禅师念经念得甚嗨,到关键处甚至摇头晃脑、有泪潸然。玄幽道人听着这胖和尚念经,脸上一副被抢了活计的无奈表情。见普乐禅师一套《佛说额弥陀经》念完,道长急忙上前一步,道:“多谢大师。待贫道再以我天师教的仪科超度亡魂。”

  玄幽道人从怀中摸出几张符咒,贴在火烧黑地四周,站定身体,念道:

  金炉才焚返魂香,焚唱声音磬韵长。圣号已闻金阙下,幽灵咸都玉毫光。三途五苦离长夜,十类孤魂赴道场……

  一套《灵宝济炼》念完,道长志得意满地退了回来。

  赵沅湘看看和尚,又看看道士,心说自己虽然不识法术,可超度亡灵这种事情总不能堕了威风。赵大秀才前踏两步,左踏三步,右踏两步,七步走完,祭文已成,高声念道:

  呜呼!你我逢遇于车马之间,譬如萍水;扶持于旅途之际,本似参商。奈何时运渺渺,易折无辜之人;世事茫茫,总殃有德之客!小子后死,无知胆大,感汝投桃报李之深意,伤汝覆巢胎夭之早亡。虽无麝香美酒、丝竹钟鼓;敢以断肠热泪,草制文章。祭之曰:……

  洋洋洒洒一篇现撰的祭文念着念着,赵沅湘也是热泪盈眶——被他自己感动哭了。七步成文,赵大秀才自己都觉得他金陵赵沅湘真是一个不世之天才、无双之国士,浑然忘了科举屡试屡败的不幸遭遇。

  赵沅湘把祭文最后的“尚飨”两个字念完,胖和尚和瘦道士一边拍手一边频频点头,似乎对这小白脸公子印象大为改观。玄幽道人施展道术,移土成山,搞出了一个巨大的墓穴。用法术搬运死者乃是大不敬,三人便亲自下手,吭哧吭哧把一具具焦炭尸体搬进了墓穴。

  其中,赵沅湘还特地辨认出了宋小七的尸体。他赵大官人一向薄情,自忖死了亲爹都绝对不会掉一滴眼泪,当然不会因为这没说几句话的同行者如何伤感,但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少年转瞬就化为尸首,赵沅湘心中还是不无唏嘘之意。

  尸首搬完了,玄幽道长把土山盖了回去,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石碑,以指为笔、凿石为文,写上“枉死于穷奇者”六个大字,插在墓前。

  见事情都收拾妥当,赵沅湘突然犯了难:如今离金陵没走出去多少,死了一车人,这京城小爷我还去不去了?若是灰溜溜地回金陵,岂不还要受那帮混球的白眼?

  看一僧一道还站在墓前闲聊些龙虎山栖霞寺的八卦新闻,赵沅湘赶紧凑上前去,双手合十作了个揖,谄笑道:“大师道长,打扰了。小人有一事相询。”

  “公子太也多礼。请问便是。”两人急忙还礼。

  “敢问大师道长,此后要去向何方?”赵沅湘知道这两货和他一样都是去京城的——只不过他们献伏魔的法术,小爷我是给皇上献上一个大才子。这一僧一道肯定不会因为出了这点事就改变行程,但该问的还得问。

  “我们还是要去向京城。”果不其然。

  “既然如此,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赵沅湘心中大喜,脸上不动声色,“小人也在京城有要事,不知是否有幸与二位同行?”

  赵沅湘找同行是假,找保镖是真,有这么两个厉害得一塌糊涂的高手同路,路上还能出什么幺蛾子?更何况,路上要是话语投机,能讨到点什么法术丹药符咒,那不是赚大了——赵沅湘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寻常百姓,顶多听过天师教的传说,哪里亲眼见过高来高去的修真之士?此刻相遇,当然要讨点好处。

  和尚道士对视一眼,玄幽道人便点头道:“如此甚好,一路上二位多加照顾。”

  赵沅湘大喜过望,想不到如此轻易就可以和两大高手同行,连忙又是一阵客气。

  大篷车已经被穷奇煞打成了碎片,一僧一道一书生,谁也没有徒手修车的公输妙术。所幸车子虽然碎了,拉车的马还在,而且还都被砸昏在地。玄幽道人施展仙术,救醒了三匹马,正好一人一匹,便准备三人一道骑着马去洛阳。

  赵沅湘是书桌前长大的读书人,又哪里会骑马?见玄幽道人和普乐禅师都飞身上马,动作潇洒无比,死要面子的赵大秀才只得吭哧吭哧爬上马背,有样学样地也拉动缰绳促马行走——只不过他坐在马背上腰板挺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如同木偶一般,骑马的姿势颇令人不忍直视。

  一路上普乐禅师和玄幽道人好一通高谈阔论!赵沅湘怀疑这两人是在寺院道观里没人说话,憋得久了,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打开话匣子。只听得这一僧一道这会儿说起某某教派的长老修炼武功走火入魔,那会儿说起某某庵有一个尼姑生了孩子;这会儿说起西洋人的火枪子弹能打穿几层符咒,那会儿说起濊貊人的妖术有何破解之法……

  总算赵沅湘这些年别的事情没怎么做过,只有书读得够多,跟着一僧一道插话扯起淡来,也不至于露怯。聊到后来,赵沅湘又说到自己近两年读到的西洋来书,讲起如何制作燃烧煤炭就可以自己运动的奇怪机关、如何用水晶琉璃制作让人可以看到纤毫芥子的法器……这番讲述又引得和尚道士一阵点头惊叹,说原来西洋蛮夷还有此等邪术。

  整天的旅途下来,这三人聊得是一见如故,就差没拜个把子一起逛青楼了。最后,和尚道士和书生已经按着年龄大小开始“大哥”“老弟”相称,好不热情!

  玄幽道人和普乐禅师都觉得三生有幸,遇见这么一个学识渊博的读书人,不由得引为忘年的知己;赵沅湘面子上笑容灿烂,心里却恨得牙痒痒——关系都这么好了,您二位还不送我点宝物神器?

  眼看着天色已晚,三人也不打算彻夜赶路,在路边找了一家旅店歇脚。

  这旅店名叫“兴盛”,可怎么看都没有兴盛的样子。旅店外墙的木头已经朽得可以,还有半面木墙完全塌掉了,是用砖块补上的;旅店的酒旗也破破烂烂,挂在门外,连招魂幡都比它光鲜几分;最可恨的是旅店的饭菜,那盘咸菜一端上来就有一股腐臭气,大米粥看起来还好,只是米少汤多,碗里还漂着几只米虫的尸体。

  如此饭菜,普乐禅师和玄幽道人如何肯吃?他们都是各自门派的前辈长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次出来为了掩人耳目坐大篷车已经是大降身价,怎么可能把这种粗糠烂菜送进嘴里——更何况米粥里有死虫子,喝了这粥就算破斋戒。

  赵沅湘烂命一条,不仅穷得叮当响,还饿得咕咕叫,有心想凑合吃点饭菜充饥——但一路上他早已和一僧一道把自己吹嘘成了生活精致的名门之后、大家公子,这会儿若是吃了这等饭菜,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赵大官人一咬牙一跺脚,压住肚子里的馋虫,也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断然拒绝食用这些“不符合他身份”的食物。

  食难下咽,三人只得饿着肚子就寝。旅店只剩下一个房间,三人便睡了大通铺——玄幽道人和赵沅湘一人一边,大胖和尚普乐禅师睡中间。

  赵沅湘从小梦想的是娶十几房娇妻美妾大被同眠,此刻却只能和胖秃驴和老牛鼻子同床共枕。睡前念及此处,赵大官人都湿了——眼眶湿了。

  结果睡到半夜,赵大官人就被饿醒了。

  想到一僧一道都已熟睡,正好可以去厨房偷偷吃点东西,赵沅湘心中窃喜,不料他一掀被子,那头的玄幽道人也跟着坐起了身。

  “想不到赵老弟也辗转难眠,”老道士低声笑道,“便与贫道在院中赏一赏月如何?”

  赵沅湘心中哀叹,表面上只得笑道:“大哥此计甚好,小弟正有此意。”于是跟着玄幽道人一步一回头地出了旅店。

  说是“院中”,这小旅店又哪有什么院子?两人出旅店后门走来走去,还是走到了马厩旁边的一处空地。这空地弥漫着一股马尿和尘土的混合气味,和文人雅士赏月所在的园林美景相差何止千里。

  不过人在羁旅,多有妥协,赵沅湘倒也豁达。既然说是“赏月”,他当然要一展文采。赵大秀才伸长脖子假惺惺对着月亮看了好久,一句“月高问鼎地,愁杀逐鹿人”还没吟出,玄幽道人就先开了口。

  “赵老弟。贫道虚长你几岁,有一句话不得不说。”玄幽道人一脸严肃。

  “啊,大哥但讲无妨。”赵秀才愣了——不是赏月吗?

  “今日我等遇见的那‘穷奇煞’,又有一名叫做‘见者丧’。”玄幽道人看着赵沅湘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为什么?”

  “大抵是说其凶残,但凡遇见他人,必要施以毒手?”

  “也有此意。但更重要的,”玄幽道人盯着赵沅湘,弄得他浑身不自在,“是他的煞气。”

  “煞气?”赵沅湘问。

  “正是。就是之前笼住他面孔的那团黑雾。”玄幽道人解释道,“但凡见过穷奇煞真面目之人,都会有一缕穷奇煞气附在身上。这缕穷奇煞气乃是穷奇煞索命的印记——无论带有穷奇煞气之人逃到天涯海角,总有一天,穷奇煞会前来索命。”

  这一番话可吓得赵沅湘魂魄出窍,心中把穷奇煞胖和尚老道士等一切能想到的人的祖上十八辈都骂了一遍。

  “我与普乐大哥身上也有这穷奇煞气,但我二人师出名门,待穷奇煞到来,纵不能取胜,也足以自保。”玄幽道人哪里知道赵沅湘心中所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老弟你只是凡夫俗子,一介读书人,也沾上了这穷奇煞气,若是某日穷奇煞找你索命,恐怕凶多吉少。我二人同意与你同行,也是怕那穷奇煞杀个回马枪,能保你一时是一时。”

  “那……那……”赵沅湘心中叫苦连天,结结巴巴地问道,“那对于这穷奇煞气,又有何对策?”

  老道士沉吟半晌,皱眉道:“要彻底除去你身上这穷奇煞气,办法有三。”

  “有什么办法?”赵沅湘竖起了耳朵。

  “第一,将那穷奇煞彻底灭杀,穷奇煞气自然消失。”

  日你娘啊日你娘,你和普乐两个高手合力还借助神器都没干掉那穷奇煞,还“彻底灭杀”?赵沅湘在心中啐了一口。

  “第二,请十六名我和普乐禅师这个水平的修真高手,为你布下净魂大阵,就能够除去你身上的穷奇煞气。”

  “玄幽大哥,你和普乐大哥这个水平的修真高手多还是不多?”

  “凤毛麟角!”

  “……”赵沅湘压制住想打人的冲动,继续问道,“那如果我真能找到十六个修真高手,能否让他们给我布阵驱邪?”

  “这个……这等高手都是成名人物,你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要劳动他们给你布阵……恐怕不大容易。”玄幽道人老实承认。

  “……第三个方法呢?”

  “你可以去西藏珠穆朗玛峰之上受九天雷劫。只要能挺过雷劫,不仅穷奇煞气可以祛除,你还可以脱胎换骨,成为根骨举世无双的修真奇才。”

  赵沅湘彻底泄了气——九天雷劫什么的,一听就绝非好惹之物,恐怕比那吞人噬骨的穷奇煞还要凶险。出于礼貌,赵大官人多嘴问了一句:“史上可曾有人挺过九天雷劫?”

  “只有一位,乃是我天师教历代天师教主中的最强者,我的师祖!”玄幽道人的语气颇带着点骄傲。

  赵沅湘顿时兴味索然。想到这几个方法如此离谱,自己恐怕迟早被穷奇索命,寿运无多,赵大官人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

  “赵老弟不必丧气!”见赵沅湘沮丧至极,玄幽道人连忙出言宽慰,“虽然这治本的办法难以实现,但还有治标的办法。那穷奇煞身为凶煞,最惧怕庄严正气,断不敢接近道观、寺院等佛道圣地。老弟只要藏身于宝刹名寺、佛庵道观,就能保得性命。若是定要离开此等地界,只要不超过四个时辰,身上所染正气不散,那穷奇煞也不敢加害。”

  难道老子要一辈子住寺院、跟一帮秃驴过活了?赵沅湘喉头泛苦,若不是顾及“身份”,几欲捶胸顿足、伏地而泣。

  不过赵沅湘转念一想,反正命运已定,倒不如想开一点,能占便宜占便宜,在余生中过得快活点也好。如今正是敲竹杠的大好时机,他赵大官人可不能放过。

  “玄幽大哥,我想一味躲藏,终有一日会给这穷奇煞追杀至死。”赵沅湘摆出一副哭丧脸——这表情三分作假,剩下倒有七分真情流露,“不知大哥能否赠我些保命的玩意,也好抵御凶煞?”

  赵沅湘心中算计,若是真能骗到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只要卖掉,即使终生藏身寺院,也可以过得颇为适意;至于用宝物护身跟凶煞硬抗,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大官人是一百个不愿意。

  不料玄幽道人面露难色:“贫道此行除了那‘百炼净魂鼎’,也并未携带何等法器;更何况老弟你不会运使,纵有法器,也无益于你……”

  赵沅湘心中一句“日你娘”还没成型,就又听见玄幽道人说:

  “……不过,贫道大胆违背门规,倒是可以教你一点我天师教道法的皮毛,你若天赋出众,又能勤加练习,说不定可在穷奇煞面前勉强保得性命。”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赵沅湘心中一盘算,宝贝是骗不到了,能搞点修仙道法、体验一下凌驾于市井凡人之上的感觉也不错。赵大官人当即面露喜色,向玄幽道人这便宜大哥问道:“既然如此,那小弟可就多谢大哥了。请问大哥要教小弟什么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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