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参商难渡
张良却一动不动,沉吟不决,像一尊石像,被看不见的锁链缠绕着捆绑着固定在了地面,沉沉矗在那里。
傻瓜!
子房,你就是个傻瓜!
摊上我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包袱,你还千般万般保护甚至不计代价!你其实也意识到了是不是?你这辈子最沉重的负担和罪责,很可能就是因我而起啊!
我心急如焚却力不从心,不知道怎样才能打破他此时的踌躇不定……
忽而一个如叶轻盈的身影从飞沙走砾里旋飞而来,她脚尖轻轻一点,落在我身侧。
我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什么却还有太多的不确定不相信……
我抬眼看来人,她目光隔着飞尘也迎向我而来,带着一份沉静的忧伤,一份微微颤动的动容……
无论我此刻内心的疑惑和怀疑都在指向她,但我真的需要她的帮助……
被飞石击中身上多处又从高处砸落,浑身筋骨撕裂似使不上一点的力气,此刻的自己的摸样简直和残废了的人没两样,但我必须让张良看到一个安然无恙的我,而不是这个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的我!
“帮我一下,可以吗?”我递过手,用恳切的目光请求她。
只是最简短的一问,但直觉告诉我,此刻的少司命,舍弃掉阴阳家长老的驱壳,不同日平日淡漠到毫无表情的她,一定也很清楚此时此刻最让我不堪重负的是什么……一定也很明白我很需要她帮我做什么……
她目光凝了一凝,眼角隐隐有雾气凝结,晶莹闪动的眸子里有歉意,有无奈,又似有一份感同身受的痛楚之色。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和迟疑,她手一翻,淡绿色如玉石般温润的光在她掌心萦绕,她抓住我的手,我浑身便随之血脉一热,暖流贯通全身。
少司命治愈系的阴阳术发挥了作用,我似乎有了一股支持的力量,虽然那股力量虚弱而不稳,但足够了!足够我站起,足够我一个自若的微笑,足够我转身……然后离开……
弓弩手射出的箭在风沙里呼啸直飞山丘之上,密如一片疾飞的乌云。
“快走。”大铁锤的铁链断裂了半截还在手中,飞空一甩,仿若一道雷电将乌云击散。
看着张良苍白的脸,心中也压抑粘腻,被无数泪意拥堵。但是泪不能流,此刻再多的眼泪又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作用?我只能勾起嘴角,用最自若的一笑告诉他,我真的没事!快走吧,不要为了我瞎操心!
姿势依旧沉硬的他面色一怔,嘴角的弧度终于微微地被勾起,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凝镇静,些许释然的神色,带着一份无暇的信任。
我的心也微微一定,是啊,他一直都是相信我的吧……相信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就如每一次他总爱在我猝不及防时抛出难题折腾我,我再狼狈再咬牙切齿,他却只是坏坏一笑不以为然,他总说……“云儿,我相信你的实力!”
心中什么又被狠狠击中,激越的情绪就在悬崖的边缘片刻就要崩溃,自己并没有那种实力把一切做好,不堪到只能在他面前假装坚强掩饰自己的无力。
我一咬牙,干脆利落的转身,不再看他,一步不停,走离他视线的范围!
“不用追,原地护驾!王将军的部队会马上就会回撤搜捕叛逆!”
听到扶苏的指令,我心中的石头也重重落下,张良走了……一切一定会如史书所写,帝国的搜捕也会一无所获。
紧张的弦一松,整个人也像穿了线了木偶,突然被抽走了线,再也没有力量支撑,眼前一片晕眩,又一黑。
少司命握着我的手松了开来,我往后一倒,触到的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一个有热度的胸膛。
“子雨?”扶苏的声音温厚而关切,顿了片刻,倏尔转急,在我耳边唤,“子雨!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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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抽离,我如沉入了深海,如埋入了坟墓,寂然、昏然里,只剩下黑暗。
“张夫人,还不说吗?”
“沉默的代价是什么,恐怕夫人您还是不够清楚。”
“不过也要多谢你的推波助澜,儒家已经被剿灭。”
赵高森冷阴鸷的语声从四面袭来,宛如实质,尖锐似针,直穿耳膜。
儒家会因为我而毁掉!真的会因为我!?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天啊,谁能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那第三个梦境就如张牙舞爪的魔鬼又在意识的最深处现身,预言了一场不可逃避的劫数,骇人听闻!
“多谢你的推波助澜……”
“儒家已被剿灭……”
“已被剿灭……”
声音反复盘旋,阴魂不散,让我头痛欲裂。想质问他,嗓子干灼得要裂开,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跑想逃开,全身僵地发麻,又动弹不得。
想起小圣贤庄的往事种种,那些云淡风轻、那些岁月静好的光景,让我神魂俱乱,像是有什么在心窝深处刺着剐着,又连肉带血地撕了开去,一寸一寸。
是我,都是因为我!子房,都是我害了你,我还会害了所有人,师兄……师叔……他们会恨我吗?会原谅我吗?
“根本不是因为你,是他咎由自取。”一个隐含怒意又有关切的声音穿破了梦境,终于让赵高不停反复回闪的画面停止。
我眼一睁,透过眼眶里的水雾迷蒙,望见的是车辇黑色的顶。
一瞬的茫然空寂,手指触到脸颊边的发,一片潮湿。听着耳边有节奏的马蹄声,被种种彷徨不定迷乱了的脑筋,终于在心念一闪间又接上了昏倒前的那一刻。
撕裂般的疼痛都消失了,但浑身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刚撑起身子坐起,后背被一个手臂扶住。正是扶苏,他就端坐在榻边。
他拿过一件披风披在我肩上,叮嘱道:“你还有内伤,不宜下床走动。”
我看着他有点说不清喜怒的表情有点微怔,一时不知道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张良暴露,那么嬴政对儒家又会作何看法?扶苏也一样,他还会那么信任我丝毫不怀疑我么?
被我审视警惕的目光看着,扶苏双眸也随之一暗,语调说不出的生硬:“还在担心他吗?”
我默了一刻,虽然知道张良不会有事,但自己那么笃定明显太不合情合理,于是还是装作的确担心问了句:“他如何了?”
“逃了。”他语气带霜,透着丝丝冷意,他又问,“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我窒了一窒,心中五味杂陈:“当然有关,你们不就是利用我让他犯错了么。”
“这只是月神的谶言,而她所言不假,父皇的确因你未受害。可是他呢?他的这次行动没有在利用你吗?”
“是我害了他,而且儒家会不会……”
他打断我,沉硬了语气强调道:“不,是他咎由自取,至于儒家父皇自有考量。”
我心一凛:“会很严重吗?”
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凝定:“子雨,我会全力保护你,而儒家除了张良,其他人只要没有参与此事,我也会尽力保全。”
话语落地,他垂下了眼睫笼住了眸,似有思量。顿了半晌,才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递了过来。
我翻开竹简,手一颤,笔墨浓重的‘休书’两字刺人双眼。
余受父母之命,结缘申氏……
然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夫妻不合,反目生嫌……以求一别,各还本道……
今吾决意休黜……与尔……恩断义绝!
张良……谨立此书!
我陷入深深的震惊却又不敢相信:“休书!这是!?”
扶苏看我一眼,目光怜惜,又有几分忧虑和不忍。
他别过头面色冷峻而坚定:“在你离开儒家时,他就写了这份休书,以撇清你和儒家,你和他的关系。”
我一怔,分别前那一夜,我问出那句话……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
他不回答,他沉默,他环住我倏尔有些颤抖的手臂……
难道这份休书就是他没有说出的回答?
虽然知道他只是在保护我才这么做,一纸名分已经被撇清,心还是利剑穿心般地一痛,我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起码名义上律法上,已经不是!
“子雨,你与张良没有丝毫关系和瓜葛,这就是证据。在我父皇的眼中,你就是我将来的王妃,而我也不会再允许他的任何行为再连累到你的安危。”
他的话语听在耳里震耳欲聋,曾经担心的还是发生了,我扶了扶车壁尝试站起身,不自觉地想与他拉开谈话的距离。
“公子,这是你的命令么?”
我语气不自控地冷却甚至微微颤栗,确认了自己身体行动基本无碍,又往窗边挪了几步,或许新鲜的空气几许冷风可以让我保持一刻的冷静。
“是。”他站起身走近一步,笃重道,“我不会再放你走,我命令你留在我身边……忘记他。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清楚,惦念他,不会对你有任何益处。”
“如果我违命呢?”
“违命?”他的剑眉微微皱起,如墨画就的浓黑,微微的不耐,些许的惘然,又隐了几分不温不火的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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