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周小姐

　　没有多少人有亲身体验过被枪指着脑袋的经历，一截冰冷的空心无缝钢管顶在脑袋皮上，虽然有头发抵挡，但头骨仍然能感受到钢铁与血肉之间的碰撞。

　　会有一丝疼痛，但很快你便会忘记这痛，取而代之的就是心脏剧烈的狂跳。

　　寒气不自觉地从后背冒出，顺着衣领子掠过后脑勺，鸡皮疙瘩冒了出来，仿佛那根本来平淡无奇的铁管子，瞬间就能要了你的命。

　　而事实上，配合那往后扳压扳机的手指，那确实会要人的小命。

　　杨双出自本能反应，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那便衣冷笑道：“装傻呢，还是真傻呢？”

　　一旁的老乞丐一见这场面，本来就跪在地上的他，连忙双手合十，帮杨双求情：“总爷！他真的只是个痴呆儿，没地方跑了，在我这儿骗口饭吃。您高抬贵手，一条贱命，就此饶过吧！”

　　杨双跟鸡啄米似的，缩着脖子使劲点头。

　　那便衣瞧了杨双一眼，看上去有些晦气的样子，“呸”一口浓痰吐在了杨双的身上，收了枪，说教道：“世道不太平，想闹幺蛾子的人太多，不要命的也多，枪不够用。你两个，招子放亮些，老老实实地早上出来讨饭，太阳下山就滚回去睡觉，别没事在街面上晃荡，尤其是在这条街上，不然被我瞧见了，一枪一个，超度了你们！”

　　“是是是！总爷您辛苦！”老乞丐连忙扣头，一边扣还一边摁着杨双的脑袋跟这扣，杨双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自觉自己没有暴露，只是当了个乞丐，还是个痴呆，想要讨个生活也变得这么难。狗腿子不是没见过，孙安河那样的，就是其中一条。但平常在茶铺里人不犯他的时候，还算友好。可实际上孙安河这类人绝对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真要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估计比这被人吐口水拿枪指脑袋要凄惨地多。

　　这要是讨他们的命，对付这鹰爪子，看来不狠还不行。

　　这张脸他是记住了，一脸横肉，小眼塌鼻子，嘴角下还有个痦子，错不了，丢一堆人里，只要看一眼，他就能准确地找出来。

　　杨双搓了搓他仍然在抖的右腿，目送着那便衣离开了墙角，拐进了一个馄饨铺子。然后一瞥眼，就见赵先觉的家里那扇一直关着的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杨双连忙往墙边依靠，躺在那装死，眯缝着的眼睛就留了一条不让人察觉的缝，从这道缝里，他看见了一个穿着棉旗袍的中年女人挎着个小包抬脚过了门槛，身后还跟着两个穿黑褂子的汉子。

　　不用猜想，这便是正主儿。

　　周采娥，江城人，家祖世代书香，辛亥革命之时因为大力支持清廷而后被国府抄没。祖父上吊，父亲惨死，母亲疯癫不知去向。其人年纪轻轻便流落戏班，因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儿，还被班主倒了两手，卖进了妓院，身世之悲惨，拎出任何一条来都足以让人怜惜。

　　王安柔说，赵先觉和周采娥两人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赵先觉在江城时，因为周采娥还顶撞过喝醉酒的江城警备司令官，要不是有人拉着，差点被那矮磋磋的日本人一枪崩成尸体。但那一枪仍然还是打在了赵先觉的胳膊上，自那以后，赵先觉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把周采娥藏宝一样藏在家里，对外宣称是保姆，但实际上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谁也不知道。

　　军统的情报显示，这两人貌似没睡在一起过。

　　但他们一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个碗里夹菜。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只是周采娥比赵先觉要大七八岁，看上去有点老妻少夫的味道。

　　杨双自打看清了周采娥之后，就更加地笃定这个女人就是赵先觉的死穴。

　　虽说已经年过四十，但远远看去，周采娥的样貌仍然十分精致，身材婀娜，形似少女。不施粉黛，也仍旧显得高贵典雅，颇有气质。

　　富家小姐杨双见得多了，他们赵家茶园每年的好茶，都是送给达官贵人、富贾巨商。香城不缺这样的大户小姐，但若论格调，四十岁的周采娥看上去更加地高大上，别有另一番风韵。

　　杨双正自品味，却不料一走神，周采娥带着两个保镖已经快到他面前了。

　　老乞丐连忙一扯他的衣角，杨双顺势就被摁在地上。耳边“嗒、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绣花的棉鞋，眼皮一抬，那棉布旗袍的衣袂正飘在他的头顶上。

　　“周小姐！”老乞丐很恭敬地伏在地上。杨双心里一迟疑，这两人还认识？

　　“老人家礼重了。”

　　周采娥没顾得上老乞丐身上的污秽，一勾腰，一手扶着地上的老乞丐起了身。

　　然后叮叮当当的一阵响，杨双撇头一看，老乞丐碗里扔下了两个大洋。

　　周小姐好听的声音随即响起：“年才刚过完，你们从外地来的，也该置一身新衣裳。这些钱你拿着，去街东头的李家裁缝铺子里扯两匹粗布，我跟他打过招呼了，改天你就带着你的同乡们去量体制衣吧。”

　　老乞丐感动地热泪盈眶，执拗地想要往地上磕几个响头。周小姐一下没拦住，旁边的保镖上前一脚就垫在了老乞丐的额头下。

　　“给你们，你们就好好地拿着。”

　　老乞丐一脑袋磕在了那保镖的脚面上，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拿衣袖去擦。

　　杨双不想把自己的面目暴露在目标的视线下，一直都没敢抬头，趴在地上装听不见。不成想，周小姐的目光成功地被他吸引了过去。可能是没见过这个小乞丐，也可能是做善事做上了瘾。她蹲了下来，问：“你是……新来的？”

　　杨双心道要遭，不想看都得让人看了，他嘿嘿嘿地笑，挤着五官抬起了头。

　　老乞丐儿刚想解释解释，还没开口，保镖便道：“周小姐，赵先生吩咐过，我们不能出门太久。一会我们还得去东门菜园，订些明天的蔬菜，时间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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