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六节 兰陵地
兰陵。
依风跟着洛叔叔洛阿姨，过了足足三天才到了他们的家。不管是火车还是长途客车他都是头一次坐，地球上的风景让他觉得新鲜极了。思维体中储存的资料虽然也附有很多照片，但欣赏实景与观看照片的心情终究是不能相比的。
这期间，他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具身体，而脑海中那个弱小的灵魂也没有试图夺回掌控权。也许已经被思维体同化掉了……这样的想法令他十分歉疚，但他也没办法做出任何补偿，只能说至少不要愧对这来之不易的人生了。
洛氏夫妻都是出身于一个叫洛洪庄的小地方，但现在他们在兰陵城市中心居住。一路上依风听他们说了不少事情。洛叔叔早年间和依风父亲一起参军，但后来去读了大专，出来在工行当了会计，同时他还会唱一些戏曲，会拉二胡、吹口琴、竖笛和葫芦丝。虽说样样都不精通，但也算是多才多艺。行里每逢过年过节的，组织节目都有他一份。而洛阿姨家里亲戚很多，她的大姐夫是二棉厂的一个小领导，她年轻时就在那里做裁缝，后来也想吃公家饭，就去了工行的一个储蓄所上班。
他们居住在幸福小区的一栋单元楼二楼，这是单位分配的住房。在冬日之中有暖气供应，一点也不觉寒冷。
依风把小手放在暖气片上，一开始只觉得有点热，但渐渐烫了起来，他便赶紧缩回。洛阿姨走过来帮他解开棉袄的扣子，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北边那头儿是菜市场，过会儿我带你去逛逛，你想吃什么都跟我说。这两天光吃方便面可没营养。这边儿的居民院看着都差不多，你可别自己一个人乱跑，跑丢了就找不着家了。南边儿小花园那儿有假山，回来让你姐姐带你玩儿去。花园再往南就是逸夫小学，你来年就去那上学……”
“你嘟噜嘟噜给他说一长串他哪记得住！”洛叔叔抱怨道，“再说我也不打算明年再送他去，过两天我就送他去学前班。”
“你着什么急啊？他才五岁呢！”
“不小了！早上一会儿学有好处！凭云不也早上一年嘛！”
“凭云她性子野，又不会被人欺负！”
“这孩子更不会被人欺负，你忘了他从哪儿来的了？”
依风困惑地看着这一对夫妻争吵。不过洛叔叔说“他哪记得住”，这话依风可要反对一下。思维体能够将依风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完整地记录下来，哪怕洛阿姨说得再多再乱，依风也不会忘记。
“走，咱不理她！”洛叔叔说着，过来一把抓住依风的小手，拉着他走出客厅，“来，你先熟悉熟悉咱家。这儿是我跟你阿姨住的屋，这儿是储物间，这儿是厨房，那边有水池子，你回头刷牙洗脸就在那儿——哎，孩儿他妈！你给依风买牙刷牙缸子了没？一会儿出去别忘了买啊！来，这儿是厕所还有洗澡间，这儿呢，就是你跟你姐姐以后住的卧室。你姐现在也不知道上哪野去了……”
这间卧室倒蛮大的，有足足十二平米。看来洛叔叔是把原本一个整体的卧室用厚木板隔成了两个小块，外面留了一个过道，这样每个房间就有五平多，摆一张单人床加一个小方桌绰绰有余，还剩下不少空间呢。
现在，属于依风的这个小隔间里，一张崭新的儿童床就搁置在窗边。床罩和床体是绿色的，上面平铺着一排排的可爱小狗图案，是史努比的卡通形象。
“……还行吧？”
洛叔叔忐忑不安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像是个等待领导审阅报告的小员工。
依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好奇地掀开床罩摸了摸冰冷但柔软的被子与床单，敲打了一下床边的小木桌，又踮起脚尖扒着窗台，看着下面居民院道路上走过的人影。
“好棒。”他满脸欣喜地说道。
“嘿，那是！”洛叔叔当即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得意地说道，“你阿姨还说要买粉红色的，叫什么猫来着，我就说小男孩儿嘛，哪有喜欢那个的！肯定还是咱们男人最懂男人！你看桌上这个笔架，上边儿这个小人儿是能动的，我给你弄一下你看看！”
他把那笔架上的梯子翻了一下，梯子上的小人便一级级滚了下来。依风还没什么表示，这个大男人先一步“哈哈”笑出了声。
精巧的手工艺品。依风想。思维体中竟然没有相关资料。
“行，那你先歇一会儿哈，要是累了就先睡一觉，不累一会儿我跟你阿姨一块儿带着你逛市场去。晚上你姐姐也在，给你开个小欢迎会！”
洛叔叔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下，便大步走出了房间。依风自己拨弄了一下那个小人，彻底解析了一遍后，就不再管它。他坐在柔软的床铺上，靠在床头，忽然发觉窗边倒着一只棕色的毛绒玩具熊，脖子上还扎着蝴蝶结。
他把那只熊拿在手里，发现它的背后有些开线，能看到里面的棉花团，显然不是个新玩具了。这应该不是洛叔叔和洛阿姨的东西，也不是他们买来送他的。那会是谁的呢？
这个问题并不需要细细思考。除了依风之外，这个家庭还有一个比他大一年的女孩子，名叫洛凭云，也就是依风的姐姐。从洛叔叔洛阿姨的说法听来，凭云姐姐应该是个相当活泼的女孩子。
也许是她为了欢迎我，所以把自己心仪的玩具当作礼物送给了我？
依风这么想着，把小熊放在怀里搂紧，然后——
“那是我的！”
尖利而愤怒的叫声从门口传来。依风转过头去，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正站在那儿生气地瞪着他。她穿着碎花的棉袄棉裤，可能是刚在外面吹完冷风回来，小脸儿冻得红扑扑的。
依风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
“凭云……姐姐？”
他试探性叫了一声，女孩却根本不理他。她一把从依风手里抢走了玩具熊，故意“哼”了一声。
“这是我的东西，不许你碰！”
她说着，转身走出房间。
依风呆呆地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去。他在床边失落地站了一会儿，稍稍有些难过。
看来，是我想错了……
……
晚饭时间，正如洛叔叔所说，洛家给依风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洛阿姨做了整整六道菜，主食是煎饼，还有大米汤。油煎的花生米裹着白砂糖，嚼在齿间嘎吱作响，分外有滋味。切成条状的蛋皮和清凉爽口的粉丝拌在一起，外加滑嫩的香肠片……根据思维体中的记载，地球时代的远东在“食”之一道上的研究可谓是登峰造极。依风今日头一次有了切实的体验。
那个女孩果然就是依风的姐姐洛凭云。但整个饭桌上，只有她一个人一言不发，也不搭理依风，只顾着闷头吃自己的。依风偶尔会看到她瞪着自己，但当他转过头去跟姐姐对视，姐姐却又赶紧把目光移开。
她好像不喜欢我？
依风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才第一次来到这个家庭，做了什么让姐姐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一盘用白糖调的西红柿摆在他的面前。这似乎是凭云爱吃的菜，她不断把筷子往这边伸过来。依风有心想讨好一下姐姐，确认她的爱好之后，便伸手端起盘子，要摆到她面前去。
然而凭云却狠狠地皱眉怒视着他：“你干吗？”
“我……我看姐姐你喜欢吃……”依风弱弱地解释道。
“我不要！你拿回去！”
凭云说着，伸手往那边一推。盘子在半空中翻动，剩下的西红柿片全都掉进了白菜炖粉条的坛子里。
依风及时抓稳了盘子，却是满脸错愕。
“对不起……”他嗫嚅着道歉，“我不是有意……”
“凭云！”洛阿姨瞪了她一眼，“你弟弟好心帮你，你什么态度你是？”
“他不是我弟弟！”洛凭云嘟着嘴巴，“他是你们从外面捡回来的野孩子！”
“凭云！怎么说话呢你！”
洛叔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洛凭云明显因害怕而抖了一下身体，却仍然倔强地不认错，而是跳下椅子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餐桌上只剩下三个人。洛凭云的大米汤才喝了一半，她只喝掉了上面的水，米粒都留在下面没有吃。洛叔叔皱着眉头，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一样，缓缓坐回椅子上。洛阿姨看看女儿跑走的方向，又看看依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而依风则是静静地把已经空掉的盘子放回自己的面前。
气氛有些尴尬。
隔了一小会儿，洛叔叔才挤出一个笑脸。他对依风温言安慰道：
“没事儿，没事儿的啊，依风。你姐姐她就是有点儿怕生，她也小嘛，等过段日子习惯了，你们就能玩儿到一块儿去了。你别生她的气啊。”
依风乖巧地点了点头。
……
夜晚，依风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史努比小床上，他能够听到木板那边的隔间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凭云姐姐好像有一台小霸王学习机，但洛叔叔说她只会用来打游戏。依风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原本冰凉的被窝渐渐被他的体温暖热。
莱伊莎，你现在还好吗？
他默默地想着。
不，“现在”这个说法不对，以时间上来算，距离你出生的日子，还有足足五十万年呢。
我在“这边”过得很好，我成了一名真正的人类，还拥有了一个家庭。尽管家中的姐姐并不怎么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如果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我已经有三千多岁了，再管这个仅有六岁的女孩叫“姐姐”，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不过换个思维，我是在距今五十万年后的未来才被创造的，那么按照人类的观念，我应该叫她“祖宗”才对。
唔，真混乱。还是叫姐姐好了。
我在思维体中以“怎样让姐姐喜欢上我”为关键词进行检索，但并没有找到相关资料。看来真正的人类应该是天生就拥有这项技能，所以不需要再进行学习了，对吧？
莱伊莎，我该怎么办呢？
他闭上眼睛。不多时，意识便沉入了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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