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〇节 哼
洛凭云对依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哼”。
……如果这确实能算是一句话的话。
在客厅擦肩而过时，“哼！”；在餐桌上对视一眼时，“哼！”；依风跟她打招呼时，“哼！”……除了“哼”以外，她好像根本不会说别的话。这让依风一度甚至以为这是她给自己起的绰号，或是一句口头禅。后来他才慢慢发现，整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有幸获得这种待遇。
有些小孩子相互之间生起气来，会跟对方进行“冷战”，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但这显然不是洛凭云的性格，她跟谁生气都是正正当当明着来。这几个月中她也跟依风说过几句话，无一不是以“哼”来开头。
——“哼。妈妈让你过去吃饭！”
——“哼。爸爸说今天轮到你去买豆汁。”
——“哼。我书包在你后面，你给我拿过来！”
这还只是在家里。因为两人都在逸夫小学，平时下课放学时总有些机会能够见到面，但每一次依风礼貌地喊她“凭云姐姐”的时候，她都会装作不认识依风，充耳不闻地走掉。
依风和凭云的关系就一直保持在这种冷淡的状态中，或者说是凭云在单方面疏远依风。不管依风怎么试图讨好她，洛氏夫妇怎么试图拉近两个孩子的关系都没用。为此依风简直伤透了脑筋。他的思维体可以帮助他做出全天下的试卷，却唯独对软硬不吃的凭云姐姐毫无办法。
不过，六月份的时候，两人终于迎来了转机。
6月17日是依风这个孩子登记的生日，也是依风来到洛家之后的第一个生日。下午洛阿姨下班得早，她早晨走之前特意嘱咐过，让依风今天不要跑步去了，回来后就往依风手里先塞了十块钱，说道：
“拿去买点儿零食吃。我先把汤坐上，再弄几个菜，晚上回来你爸爸给你带蛋糕。”
一声门响，洛凭云刚好一手提着她的红色小书包回到家里，这就想扎进自己房间里打游戏。洛阿姨连忙招呼道：
“凭云，你放下书包，陪依风一块儿去买点儿小零食，你们俩一块儿吃！”
“我不去！”洛凭云嘟着嘴巴就要溜走。
但洛阿姨一叉腰发了火：“你不去也得去！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考试连九十分都上不了！‘玩物丧志’你懂不懂？你今天要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游戏机给你没收了！”
玩游戏机对于洛凭云来说是一天中大多数闲暇时间的度过方式，这句威胁对她而言无疑是致命的。她不敢冲妈妈发火，只好恼恨地瞪了依风一眼，把书包往地上一丢就重新走到门口穿上鞋子。
“也不许跑别的地方玩儿去啊！跟依风一块儿回来！”洛阿姨对她警告完，又嘱咐依风，“你姐要钱你千万别给她，要不她又去买游戏卡！”
洛凭云气得一跺脚，大声争辩起来，但洛阿姨压根不理她，推了依风一把就走进厨房里去了。
他们买零食的小超市在菜市场旁边。炎炎夏日，冰棍雪糕当然是买零食的首选。超市里有自己冻的冰棍，算是种“三无产品”，一毛钱一根，有塑料包装的冰棍则要五毛钱。既然洛阿姨说的是“你们俩一块儿吃”，洛凭云当然很不客气，先给自己拿了一根，依风见状也就跟着拿了一根。
“姐姐，你想吃什么？”依风小心地问道。
“哼！妈妈让你买的，我才不想吃。”洛凭云说着，眼光却瞟向了挂着上好佳虾片的货架子。
依风试探着过去取下了一串，果然见洛凭云眼里闪过一丝喜意。
一串十包虾片，总共也才三块钱，加上两根冰棍，十元纸钞递出去，老板找了六个钢镚。
他扯给洛凭云一半，洛凭云又“哼”了一声，但没有拒绝。她吃完冰棍吃虾片，一直把手里的东西全都吃光，依风才刚刚开了一包虾片。她舔舔手指，目光又紧盯在依风剩下的那几包虾片上。可当依风问她“姐姐你想吃吗”的时候，她又会“哼”一声转回头去。
唔……？
依风想了一下，决定做一个大胆的实验。
“姐姐，我吃不了。你要不吃我就扔掉了。”依风“诚恳”地说道。
“哼！吃不了你还拿那么多！受不了你，拿来我帮你吃！”
依风递过虾片，这一次洛凭云一把抢了过去，撕开包装就开始大快朵颐。
哦……原来如此！
这是依风“人生”中头一次说谎，居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姐弟两人沿着花园边缘一路走回来，在道路的转角处，有一家装潢华丽的玩具店。整体风格都是晃眼的亮色系，橱窗里摆着各种精美的遥控玩具，上面还用细线挂着拼装起来的木质战斗机与翼龙。经过这里的时候，洛凭云的眼眸中闪闪发光，充满了渴盼。于是依风往橱窗边上靠拢，假装欣赏那些遥控车，凭云果然开心地跟了过来。
但她只在这边的玩具上扫了一眼，就走到了门另一侧的橱窗边。那里面只摆着一样东西，是小巧的山地车，除了车把、链轮与轴条是乌光油亮的黑色之外，其余地方的喷漆都有着相当绚丽的色彩，而主体则是与店内风格相同的大红色。
款式虽然新颖，但整体较小，孩子应该也能驾驭。如果能够骑着这辆车在小区里逛上一圈的话，想必是一件相当风光的事情吧。
不过依风所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这辆车的链轮不只一层，握把上也装有一个精巧的变速器。依风从思维体中得到资料，变速自行车虽然是在20世纪80年代就诞生了，但在远东兴起却要等到2005年后，看来这位玩具店主也算是个走在时代前沿的人了。
洛凭云把整个身体都贴在橱窗上，小脸蛋儿都在玻璃上面挤平了。这回就算依风再笨拙，也应该能够读懂她眼神中的那片火热了。
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如果……如果我能够把这辆车送给姐姐的话，她会不会很开心？那样的话，她就应该愿意接受我了吧？
“姐姐。”依风小声问道，“你知道这辆车子多少钱吗？”
“嗯？我怎么知道，大概要几百块吧……”洛凭云这会儿正看得入迷，居然忘记了说“哼”，“你要想知道，找老板问去啊。”
哦，说得对。
依风点了点头，转身推开玻璃门进了店里。
洛凭云在他身后惊讶地眨了眨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禁尖叫：“喂，我说着玩的！你别真去啊！”
可依风已经朝着柜台走过去了。洛凭云气得使劲跺脚，转转眼珠，也推开玻璃门跟了进去。
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两边华丽的展示橱窗，而真正进到店里之后，满屋子新潮花哨的玩具更是足以让人把眼睛瞪直。洛凭云以前从来都没有进过这家店，她虽然有些调皮，但也是有羞耻心的。这种店她在外面看一眼就知道里面的任何一件东西自己都买不起，说不定光是走进店里就要被店员狠狠瞪上一番。
而现在，依风堂堂正正的态度好像给了她一点勇气。她心想，反正就算挨骂也是那小子先，要丢脸也是两个人一起丢脸。
这样似乎勉强能接受。
然而，依风走进来之后，目光只是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盒上绕了一圈就收了回来，表情平淡地走向了柜台。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和洛凭云想的有点不一样，不是一个穿着和店内风格一样酷炫的年轻叔叔，而是一位穿着工装系着围裙，看上去一点也不慈祥的老先生。
依风的个头还没有柜台高，他仰望着这位面色阴沉的老板问道：
“爷爷，请问一下，你摆在橱窗里的那辆山地车要多少钱？”
他胆子真大，竟然真的问了！
洛凭云跟在他后面，只感觉小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头发花白的老板低头看着这两个小家伙。刚才这两个孩子趴在橱窗上看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不过并不怎么在意。每天都会有孩子像这样在外边儿趴上一会儿，隔几天也会有一两位家长经不住孩子的恳求走进店里来，但他们往往瞄一眼价格就会望而却步，仓皇离去。而老板也从来都懒得招呼他们，跟俗人浪费太多时间的话，他就没有工夫做自己的事情了。
不过敢问那辆自行车价格的孩子，这还是头一个。
话虽如此，老板也不太在意，那辆自行车他根本不打算卖，随便说一个离谱的价格把这孩子吓走就行了吧。
于是他懒洋洋地伸出三根手指，还没来得及开口，跟在后面女孩便叫出了声——
“三百？这么贵！”
老板愣了一下。
“走啦！”那女孩上前来拉男孩的手，“我们买不起的，爸爸妈妈也不会肯出钱的！”
但男孩的身体却没有动弹，听到“三百”这个数字，他似乎松了口气，便说道：“三百是吗？老板，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多钱，但我会努力攒起来的。可不可以请你帮我留一段时间，暂时不要卖给别人呢？”
老板简直被这一对活宝弄得啼笑皆非。
但不知怎么，看着这个小男孩认真的样子，他居然起了点玩心。他咳嗽了一声，说道：“帮你留着？那可不行。万一你攒不够钱，那我要等你一辈子啊？”
“求您帮我留到九月份，到时我一定能攒够钱的！”依风昂首挺胸地做出保证。
“嘿！”老板笑了起来，“行啊，每留一个月，加二十块钱！”
“啊？你不如去抢了！”洛凭云不服气地叫起来，“我爸爸妈妈都在银行工作，三百块你在银行放十年都没有二十块利息！”
“那我可不管，你们爱买不买！”
出乎他的意料，洛依风并没有知难而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好，一个月加二十。我同意了。那么，最迟九月下旬，我一定会带着钱过来买下它的。在那之前，请您千万不要卖给别人！”
他很有礼貌地朝着老板微微鞠躬，接着拉着洛凭云离去。要在平时，洛凭云是绝对不会跟他牵手的，这会儿却有了点儿“同仇敌忾”的意思。她白了这老头儿一眼，两个小孩子拉开玻璃门离开。
老板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隔着玻璃门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他搬来这里开店已经有几年了。这个女孩他知道是住在附近的一个调皮孩子，这男孩倒是最近几个月才见，好像经常见他在下午从门口跑过去。是最近才搬来的孩子吗？
他又望望自己摆在橱窗里的那辆红色山地车，那是他的宝贝，非卖品，仅仅是用作展示的。他为了它专门在橱窗上设置了一圈在这座小区中绝无仅有的尖端报警系统，每天晚上一定要把它抬上楼去放到卧室里，早晨再搬下来。他对待这辆自行车就像对自己的孙子孙女一般疼爱。
有些带有别样目的的人想和他接触，也会开口问他这辆自行车价值几何，他会告诉那些人——“三千万”。听到这个价格，他们也就识趣地不再问了。不过刚才那只是两个小朋友，他便想说“三万”，可还没说出话来，竟被那小女孩抢了先。
三百块？他苦笑着摇头。开什么玩笑？
不过……
他咂摸了一下，看这两个小孩也不像家境富裕的样子，刚才那男孩的说法，好像说要凭自己在这三个月内攒够钱？
嘿嘿……有点儿意思。
他摩挲着下巴，发出了龟仙人一般怪异而猥琐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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