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于是，一切崩坏

　　他带着她一路向上攀爬，最终在曾经来到过的那个通向教学楼楼顶的楼梯间站定。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了那个只是沉默着跟着他来到这里，一言不发的低垂着头的少女。

　　真相显露出一角端倪，于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那些曾经的融洽和欢欣都染上了尴尬。一切都变得不自然了起来。她甚至都不愿意抬起眸光看他，只是垂着头，等着他的答案。看清楚这一点的他沉默了一瞬，然后开口这般询问道，“夏疏影，你，都知道了吗？”

　　他这句话实际上等同于承认。所以，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夏疏影单薄的肩膀抖了一抖，紧抿着的双唇也褪去最后的血色，变得一片苍白。莫名的，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她紧咬牙关，努力的抑制着眼里汹涌的热流。明明刚才在教室里面对那么多人流泪，现在却不愿意在他面前显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倔强，惹人怜惜，也惹人心疼。

　　她低垂着头，不愿抬起来，似乎不想让路明安看到她此刻的模样。但是，即使看不到她的表情，路明安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单纯的信任着他，如同纯真的孩童一般，全心全意。这份信任沉重如斯。所以，当单纯的信任被背叛，她的世界也会随之改变。她不是孩子，她比孩子看到的更多，她的智商也远比孩子高得多。但她的经历却让她依旧如同孩子一样脆弱。

　　于是，当真相明了，当背叛的事实得到他的承认。她对他的态度，便从信任走向了怀疑。单纯意味着全部。她对他付出的是单纯的，全部的信任。于此刻倾覆过来，也就变成了单纯的，全部的怀疑。

　　因为单纯，所以纯粹。

　　她开始怀疑他说过的话，怀疑他做过的事，怀疑他透露的情感，怀疑他的目的，怀疑他的行为，怀疑他所有的一切。于是，原本对她来说是欢乐的记忆瞬间变质，曾经的美好都染上了恶意。累积着堆积着，将她埋在里面，将她的眼眸渲染上恶意的色泽。

　　“路明安，其实你就是他吧？”她努力的平息着心底的情绪。紧抿着的苍白的唇齿缓缓开合，然后唤出了他的名字。言语中流露出的情绪苍白如纸，平整得不起一丝波澜。只是，垂落在腰间那双紧紧揪着衣服下摆的手掌，却透露出了她心底的不平静和隐藏在其中的些许希冀。

　　路明安清楚的感受到了她言语中显露出来的希冀。即使已经从他的话语之中知道了真相，她的心底还是希望他能够否认。她那般珍视他，希求着能够将这一切继续维持下去。

　　哪怕明知道这是虚假。

　　“是的，我就是他。”可是，他不能回应她的希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不愿再欺骗她。即使身处在最糟糕的事态，即使明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承认会让自己陷入最糟糕得境地，他还是贯彻着这份决心。所以，他默了默，然后，好似没有听出她的心意一般给出了回答。

　　接着，他看见面前的少女紧攥着衣摆的手掌无力的松了开来，本就低垂着的头垂得更低了。最后的希冀也随之破灭，他亲手将真相捅到了她的面前。她无从逃避，只能在原地束手就擒。

　　肉眼可见的，有股颓然的气息在她的身上流转着。他伤到了她，这件事情勿庸置疑。路明安垂下了眼睑，心底同样不好受。她痛苦，他同样也痛苦。甚至在这份痛苦之上，更添了几分沉重的罪恶感。

　　谎言被剖开，痛苦的是两个人。谁更痛一点，谁能分得清？心口传来的痛苦让路明安微微蹙起眉头，就在这个时候，夏疏影突然抬起头，仰望着他。

　　和往常很多时候一样的姿态，和那天那个时候一样的场景。但是，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比如他扮演的角色，比如她看他的眼神。以前他是她的友人，现在，他是欺骗她的犯人。以前，她的目光里满是信任和依赖，现在，眼眸里剩下的只有冰冷和忧伤。

　　“戏弄我很有意思吗？”她的眼神深深刺痛了路明安的心，让他不自觉的移开了目光，避开了夏疏影的视线。这样的举动让她眼眸的光彩更为冷冽了，也让她想起了那些被她珍藏的回忆。于是，她的话语中隐隐带上来尖刺。

　　被朋友背叛，被喜欢的人背叛。当这两个人合二为一，所造成的效果远远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憧憬与爱，信任和好感纠杂在一起，然后同时被背叛，同时被否定。于是怀疑，于是痛恨。

　　“对不起。”那几个字里饱含着她所有的痛苦和心绪，满满都是对他的质问。心头的罪恶感被质问搅得翻腾起来，让路明安忍不住开口道歉。

　　但是，相比起他曾做过的事情来说，这样三个字苍白得近乎可怜。如果道歉有用的话，又哪里需要什么法律和警察呢？干巴巴的道歉到头来什么也做不到，他对她犯下得种种依旧得不到补偿。他想要赎罪，能做的，便只有那样一件事情。

　　那就是完成他最初接近她所为的那个目的。也就是，履行葬剑骑士的职责，将寄宿在她身体里的剑灵埋葬，让她脱离轩辕所描述的命运。于是，他努力的压下心头的负罪感，转回眸子看着她，这般开口解释道，“但是，我绝不是要戏弄你……”

　　“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戏弄你。”他想要继续解释下去，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去，只能干涩的重复着这样的话语。

　　她目光里流露出来的疏离与怀疑堵住了他的嘴，将他想过千百遍的那些话尽数堵在他的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周末这两天里，他无数次设想过现在这个场景，可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方才发现，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准备好该怎样面对她。

　　面对他突兀的动摇，夏疏影眼底的怀疑与疏离更为浓郁了。隐隐的，可以看见她眼底的光彩渐渐黯淡了下去，默默的灰暗了下去，而在那灰暗之中，隐隐有晶莹在流转着。似乎并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幕，她别过头，目光在一旁的墙壁上凝滞着，抿得发白的嘴唇再次开合，平淡的询问道。

　　“如果不是戏弄的话，又是什么呢？”那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有的只是浅浅的疑惑。就好像这事情和她根本无关一般。

　　“我只是……”可这样的语气对于路明安来说是最为沉重的拷问，又一次给他的心脏加上了重压！他不由得低垂下头，讷讷的言语道。可只说了三个字，便被夏疏影打断了。

　　“呐，路明安，喜欢和依赖，要怎么分辨清楚呢？”她唤着他的名字，用平淡的语气这般询问着。询问着他曾向林浅雪询问答案的问题。这个问题让路明安心头一震，原本想要说的话语再次堵塞在喉咙里，默默垂头闭嘴，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方才开口低声回答道，“我不知道，只是，有人告诉我，依赖不一定是喜欢，但喜欢本来就是一种依赖。”这般言说着的时候，他垂落的眸光莫名的黯淡。

　　“这样吗？”她默了默，苍白的唇齿开合着，有些艰涩的吐出了这样三个字。只是，那具单薄的身体此刻正颤抖得厉害，仿佛在用力的压抑着什么一般。她远没有她说话的语气那么平静。她的嘴唇在汹涌的情绪之中颤抖着，难以安宁。

　　她想要将它压抑下去，用平静的姿态面对他。只是，情绪一旦汹涌起来，又哪里那么容易压抑下去？

　　“那我那些日子里所有的纠结都是为了什么？我的思考，我的纠结，我的权衡，我的选择，我的信任，我的好感，我的喜欢，又到底算是什么？”她终究还是爆发了。低垂着头，攥着小小的拳头，用莫名嘶哑哽咽的声音歇斯底里的质问着。

　　“夏疏影……”言语之中，有淡淡的绝望情绪流露了出来，浸染着路明安的身心。罪恶感累积着，让他看着她的目光越发愧疚起来。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想要开口劝慰，但那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伤害她的人本就是他，他又哪来资格去安慰？

　　“呐，路明安，”不需要他的安慰，她便自顾自的平静了下来，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只是，这样的她看上去反而更让人担心了。“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的，想过‘你为什么会接近我呢？’‘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这些问题的啊。”

　　她低声言语着，话语里隐隐带着几分憧憬的笑意。低垂着的脸颊上，嘴角也微微扬起了几分，带着些许温暖的笑意。只是，明明在笑，她的身体却在哭泣。明明是曾经想起来就会觉得温暖的回忆，现在却只让她觉得浑身冰凉。

　　“可是啊，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勇气问出来。无论是那个你，还是这个你。我都没有问出口。”她转回别到一边的低垂着的头颅，抬起目光去看路明安。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却僵硬呆板得让人心疼。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得到答案了。”她那样看了路明安一眼，接着就带着那样的笑容摇了摇头，这般言说道。她的话语打断了路明安想要说些什么的举动，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将那些解释的话语重新吞了回去。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宣泄情绪的她。

　　“好可怕啊。路明安。”她重又垂下头，抬起手臂环抱着自己的臂膀，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着，瑟瑟发抖，低声对着路明安这般说着，“信任别人这件事情好可怕啊，喜欢别人这件事情也好可怕啊。”

　　她无人可以倾诉，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却也正是伤她最深得那一个。她终究还是将自己的脆弱显露在了他的面前。纵然被他那样伤害，被他那般背叛，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之中，依旧还存留着他的身影。

　　“好累，好累啊。”她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是这般说着，一点一点的缓缓转过身体，抓着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的往下走。

　　“夏疏影……”路明安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她挽留下来。只是手掌将要搭到她肩膀上的时候，却又默默的停滞了下来。

　　“路家小子……”这样的举动让他心底里的轩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低声唤了他一声。他却好似没听到一般，默默的把手掌收了回来。只是立在原地，叫着她的名字。

　　“夏疏影。”“夏疏影。”“夏疏影。”他一次又一次的叫着她的名字，她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步伐的意思，扶着栏杆顺着阶梯一步步的往下走，然后转过楼梯的拐角，隐没在阶梯的暗面之下。消失在他视野里，感觉不到他视线的那一瞬刻，她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溃，泪水当即决堤，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淌落。她抬起手，用力地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终究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她是特殊的，现在的情况也是特殊的，那些适用于一般的女孩子，适用于一般的场景的方法根本没办法适用到这里，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因为现在，她需要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人。

　　“夏疏影。”他唤着她的名字，站在原地，一声一声的叫着，那声音随她的渐行渐远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化作嘶哑的咆哮，响彻整个楼层。

　　“我会在那个游乐场等你，在那里，所有的真相，一切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直到再看不到她的身影，他方才停下呼喊她的名字，转而这般喊叫。

　　“我不会来的。”他的话语让扶着栏杆无声抽泣着的夏疏影的身体抖了一抖。然后她努力的止住哭泣，抬起手臂，用力的擦了擦脸颊，接着压下悲伤的情绪，尽量平静的这般回应道。只是，言语中依旧带着几分哭腔。

　　“我会等，一直等……”路明安却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贯彻着自己的决心，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这般回应道，“今天，明天，后天……不管多久，我都会等。”

　　她再没有回应，只是一步又一步的扶着栏杆，消失在了楼梯之中。

　　那一天，她早退了。或者说，在第一节课上课之前便回家去了。

　　路明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之上，怔怔的看着身旁空空如也的地方，眼眸中坚决之色越来越浓郁。

　　到头来，一切还是崩坏了。但是，但是，他怎么可能让这一切就这么崩坏下去？她好不容易方才从怯懦中走出来，好不容易方才真正开始接触这个世界。他怎么能让她退回去，重新回到孤独一人的境地，甚至从此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怎么可能放任她丢失自己？他怎么可能放任她被世人遗忘？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他的私心，一切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他的原因。这是他对她犯下的罪。他不可能抽身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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