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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音韵衣冠


  儒家对上古三代之治极为推崇,似乎那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时代。《禹贡》所述雍州之地,大体尽在明之陕西域内。按书中所言,这一片黄土田地在九州中为第一等。吕成亮所发感慨,便是因此。

  杨铮自然难以认同,说道:“先秦时田中作物与此际不尽相同,彼时气候土壤与此际也有很大差异,实不可同日而语。江南以稻为主,产量本就比麦高。听说南直隶、湖广、浙江一带,便是一亩中上水田,种稻两季,也可秋收三石、春收一石半,种麦无论如何也产不了这么。”

  吕成亮道:“关中也有许多稻田,却产不了那么多啊。”

  杨铮道:“想来和水土、气候有关。关中应当比湖、浙冬天冷不少吧。”

  吕成亮道:“说的也是。唉,咱们这的农人,其辛苦与江南农人相类,收获却不足其三一之数,可真是没有道理啊!”

  杨铮对此也很无奈。“杨古井”能让旱地便于浇灌,却无法改变土地之贫瘠。若没有好的肥田手段,田地的产量实在很难上去。当下又无合成肥料,只能依靠人蓄粪便,效果也是差强人意。又或者,可以种些经济收益高的东西,再换成钱买粮食?似乎也不太现实。

  二人边说边行。不出两里,吕成亮的书童背着个包袱赶了上来,跟在众人当中。

  吕成亮在外游学数年,去过的地方倒不少,不仅走遍了关中,还随泾阳商人到扬州、苏州一带呆过大半年。谈及所见所闻,虽以科场、文会之事居多,杨铮也听得颇有兴味。久在赤峪里不闻外间事,让他有一种被隔离了的感觉。

  讲过几桩逸事,吕成亮忽道:“你的官话是跟你家那丫头学的吧?”

  杨铮点头称是,又问:“有什么不妥吗?”

  吕成亮道:“那倒没有。只是说话音与读书音终有不同。你学了三、百、千,便该学骈句声韵,以为将来写诗文、时文之基础。”

  杨铮便又请教何为说话音,何为读书音。吕成亮便为他分说一番。

  华夏地域辽阔,方言众多,为便于交流,需有一共同语,经过不断发展,形成了雅言。孔子教授三千弟子,所用即当时之雅言。至唐宋时,雅言已发展极为成熟,一字一音,遂有唐诗宋词之美,故又名中原雅音。后经蒙元近百年统治,雅音有了很大变化。太祖定鼎天下后,为复华夏正朔,除钦定各阶层衣冠样式外,还集众多博学之士,于洪武八年颁行了《洪武正韵》,以复汉音。但太祖对此书颇为不满,修订后仍觉不当之处甚多。其后又有一版《洪武通韵》,却影响甚小。

  究其原因,国初定都于南京,其音自必偏重于江南左近。唐宋时的雅音,则更偏近于关中、河南。

  而更为重要的,还是人们说话发音的习惯与宋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唐宋时雅音,分平上去入四声,唐诗宋词格律平仄即以此分。但经蒙元近百年变化,平声已有了阴平、阳平之分,入声字则多有分化、简化。太祖期望以《洪武正韵》而复古音,终是难行。后来成祖迁都于北平,其地口音与江南又不相同,《正韵》的修订也就此不了了之。

  按说读书音即是官话,但至永乐后,两者却有了分别。以北直隶口音为主导的说话音成了官话,但诗文中的音韵仍以《洪武正韵》为准,这便是读书音。

  吕成亮道:“这般分音也未见得是坏事。不然我们读唐诗,不免总要去疑惑其格律平仄不符。”

  杨铮不由感叹道:“说话音总是在变化,此时与国初相比,恐怕又有了些不同。”

  吕成亮道:“正是。就拿我们秦州来说,口音也是一直在变化着,三五十年里或许不显,一二百年来就有许多差异了。”

  杨铮笑道:“我们即便熟读唐诗,可到了五百年前,却和唐人说不了话。五百年后的人到了这里,也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总得学上一段时间,才能与人交流。”

  吕成亮笑道:“你这想法倒是有趣,但以理推之,却是实情。不过虽无法言语交流,但可以笔谈,自汉时隶变以来,文字可没多大变化。”

  闲聊间不觉便到了秦州城。吕成亮与杨铮在城外别过,领着书童自大城入城。杨铮则带着月盈等人入西关城,先去胡家肉铺。

  胡喜子见杨铮等人到来,很是高兴,让伙计拿吃食招呼他们。黑娃、栓子早起虽吃过了,但闻到卤猪下水的香味,不禁就觉得肚子空了。杨铮却不再吃,胡喜子便与他去后院叙话,月盈抱着从吕成亮书童处接来的包袱跟了进去。

  在屋中坐下,胡喜子道:“昨日下午,古掌柜与我谈了‘杨古井’合作之事。我按你说的,只承受三成利。古掌柜觉得有些少,但见我坚持,也就同意了。下来我给他那边送十两银子去,算入个份子,你看可好?”

  杨铮点头道:“行,就这样吧。”

  虽说此际对商人的限制远不及太祖时苛刻,但杨铮要科举的,自身还是不宜直接经商,托胡喜子之名来做才是正理。拿十两银子入份子,也只是个形式。

  若按双方出力多寡来分润收益,杨铮只要三成确有些少。虽然打制“杨古井”全赖古记铁铺,吴知州那边也是古常勇搭的线,但“杨古井”本就是杨铮弄出来的,又有计议策划之功,兼且在吴知州面前的一番表现相当到位,这才有了当前的局面。何况杨铮还送了古常勇鼓风轮的制法。

  想必古常勇也明白,古记铁铺虽有打制“杨古井”的最佳条件,但打制“杨古井”却不见得非要是古记铁铺。

  他未坚持给杨铮分润更多,便是承认欠下一份人情,在某种程度而言,也是承认在双方此次合作中杨铮占有一定主导地位,并对将来有可能的合作有所期待。若古常勇坚持一家一半,甚至给杨铮更多一些,那以后再有合作,也只是纯粹的生意关系。

  或许这和昨日古成冶将吴知州去杨家坪的经过告知了古常勇有关。但不管怎么说,古掌柜是个聪明人,可以考虑与他更多的合作。

  也许哪天杨铮倒霉了,古常勇会将他一脚踢开独占其利,眼前却还不需要顾忌那么多。在足够的利益面前,道德往往经受不住考验。与其寄望于合伙之人的道德水准,倒不如加强自身实力,让其明白背弃的代价太高,合作才能获取最大利益。当然,适时收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杨铮又与胡喜子说了些家中近况,言道大姐还要再过几日才能回来。胡喜子直说不妨事,水娃在胡老爹那边呆得很开心,一时间也不愿回来。

  那两人说话的工夫,月盈将包袱打开,见里面是两件七八成新的湖蓝色棉布交领直身,展开来看,大小似乎倒也合杨铮的身,只有稍有些皱。此外还有一顶方巾,一双云头厚底布鞋,看着却是新的。

  她看过之后,道:“姐夫,家中可有熨斗?二哥等下要穿了这衣服去见知州老爷。”

  胡喜子道:“有。”在柜中找出铁熨斗,又到前院炉中去装炭火。

  月盈将鞋在杨铮脚上比了一下,道:“二哥,这鞋像是新的,似乎有一点大。”

  杨铮试了一下,道:“大不多,头前塞点软布或是草纸,将就穿吧。”

  不多时胡喜子拿了装好炭火的熨斗回来,放在铁架上。月盈端了盆水,将一条细麻巾浸湿又拧干,覆于衣上,再以熨斗熨烫,蒸腾出一片水雾。

  杨铮看着那片雾气,忽有所思。胡喜子正说着话,见杨铮走了神,便停了下来。杨铮一下子回过神来,道:“姐夫,你方才说什么?”

  胡喜子道:“我说昨日遇到个相熟的行商,经常走西宁卫一带,那边就有毛犀。下回再去时,可以帮我买一头来。”

  杨铮道:“一头要多少钱?”

  胡喜子道:“六百多斤的,差不多十两银子,听说能出一半的肉。”

  杨铮寻思了一下,道:“入冬后,商队怕是也都歇了吧。要带毛犀过来,最迟应在十月。那时肉是否能多存些时候,又或者能一下子卖掉?再者六百多斤的牛从西宁卫赶过来,近千里路,会掉多少膘,还能不能出三百斤肉?”

  胡喜子听得怔了怔,道:“依你说,这生意做不得了?”

  杨铮道:“不是做不得。十两银子也不算少了,做之前总得多考虑一下。账若能算过来,当然是做得。”

  胡喜子道:“那我就再打问打问,反正眼下时候还早。”

  两人又说了会话,月盈将衣服熨好了,给杨铮换至身上,又给他换了鞋,戴上四方巾。胡喜子看了赞道:“合着阿舅就该读书,这衣冠最适合不过。”月盈也是双眼泛光,在旁抿嘴笑而不语。

  大明之人最爱以貌取人。既有因样貌丑陋到手的状元变成榜眼的,也有因相貌出众而平步青云的。杨铮虽年纪尚小,但换了这直身,顿有仪表堂堂之相,不禁就让人对他的科举、仕途更有信心。

  杨铮自己却很有些不适。此际对各类人等衣冠要求已不甚严,但各种衣物的制式仍大体沿袭太祖时的规制。他所穿这直身,衣摆去地一寸,也就是刚能露出脚面;袖长过手六寸,可以向后挽,但不能超过距肘三寸的位置。

  这般宽大的衣服,不论是坐立行走,还是做什么事情,都很不方便。怪不得读书人做事都慢条斯理的,实是想快也快不起来啊。可即是要走科举之路,这种衣服以后怕是要经常穿的,故而报怨也无意义,还是尽快适应比较实际。

  结束停当,杨铮将月盈等人留在店中,带了知州题的那幅字,独自去古记铁铺寻古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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