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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河边漫话


  周逢春此番来秦州,主要是探望杨大力一家,并无它事。呆了几日,心中牵挂家中妻儿,便即拜辞返回三原。

  临走前一天,他本想在秦州城里摆桌席面相请,因见杨铮尚未大好,体虚力弱走不得长路,便让随从挑了一桌席送来杨家坪。杨铮的大姐杨芝儿一家三口也受邀前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及走当日,周逢春因属晚辈,杨大力及张氏礼不当远送。杨铮携月盈代父母多送了一程,同时也可说说话。

  这次回三原后,周逢春便不再外出行商了,一面在家陪伴妻儿,一面按父亲的要求安心读书,以求进学。他与杨芝儿同岁,今年二十三,正是读书的好年龄。陕西的读书人开始在举业上有所成就,大多在成家之后。

  谈及举业,周逢春对杨铮道:“你天性聪颖,不如静下心来好好读书,求取个功名。”

  杨铮心中自是早有打算,道:“我正跟月盈学着识些字。”

  周逢春对月盈识字并不意外,这次来与杨铮交谈,发觉他讲话很有些体统,当是受了月盈的影响。笑着说道:“我读书不够专心,你又比我聪明,若肯学,定然比我强得多。以你现在的年纪,开蒙也不算晚,最好能请一个蒙师,正经受教。”

  杨铮道:“我们这边好的蒙师却不好找。即便有,我家也请不起。还是先识几个字,免得当睁眼瞎。”

  也不怪周逢春不看好月盈,月盈虽然读过些书,但目的并非为了科举,作为蒙师确是不够格。但杨铮认为应付当前应该够了,另外他对个人的自学能力还是很有些信心的。

  周逢春道:“如有需要,你尽管开口。”他家算不上大富,但资助一个人读书,却还算不上什么事。

  杨铮道:“我若没有办法了,自会给姐夫捎信。”言外之意,自是当下还不需要。

  周逢春与杨铮这两日接触下来,知道这个妻弟年纪虽小,主意却正,便不再说这个。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黄瓜河边。周逢春道:“那件事情办好后,我会托人捎信给你。你身子尚弱,就送到这里吧。”

  杨铮点点头,拱手道:“那就有劳姐夫了。祝新节姐夫一路顺风。”

  周逢春也拱手作别,带着两个来接应他的随从,沿河边的便道向北去了。

  杨铮目送周逢春走远。心想,书是要读的,可身体也很重要。这年头若没个好身板,容易生病不说,出趟远门都有可能因颠簸劳累送了命。

  转念又想到,自家人的身体素质可算是顶好的。父亲自不用说了,母亲生了四个孩子,无一早夭,在这个年代很是难得。大哥亡故时业已成年,印象中他身体很结实;两个姐姐嫁人后产子也很顺利。这说明爹娘给的身体底子不错,所以更要好好锻炼起来,不能辜负了这个好身板。

  月盈见周逢春已走得看不见了,上前说道:“二哥,咱们回去吧?”

  杨铮点点头,道:“走吧。”月盈跟在后面,见他不走便道,而是走向一旁山边的碎石荒地,疑惑道:“二哥,咱们这是去哪?”

  杨铮把手中一个不大的布袋递给月盈,道:“这边无人,你去祭奠一下你那位妍儿姐姐吧。”

  这袋子起先是由周逢春的一个随从拿着的,临走时交给了杨铮,月盈只当是送给杨铮的物事,此时打开一看,见里面放着香烛、纸钱等奠扫之物,不由眼眶一红,道:“二哥,让你费心了。”

  杨铮道:“应该的,和我不要见外。”

  月盈点了点头,默默走到山坡脚下,寻了一个避风之处,吹着了火折子,然后将香烛点燃,又烧起三柱香,跪下默祷一番,继而烧了纸钱。

  杨铮在不远处一块平整的大石上坐下来,静望等候。之前他将妍儿的死讯告诉月盈,月盈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夜里却偷偷哭了好几回。随后杨铮便请周逢春帮忙准备些东西,好让月盈祭奠一番,以寄哀思。又听周逢春说,士人虽常将妓女从良当作美谈,然而从良之后,下场大多不好,不是情郎变心,就是在家中受尽虐待,很多都如妍儿那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月盈拜祭完毕,又过来给杨铮磕头,道:“多谢二哥成全我一番心意。”

  杨铮道:“给你说过不许随便就跪。你刚拜完你那妍儿姐姐,这就来拜我了吗?”

  月盈慌忙道:“二哥切莫乱说,月盈怎敢心怀他意。”

  杨铮将她扶起,温言道:“你惶恐什么,我见你心中悲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月盈闷声道:“生死大事,二哥怎能随便拿来开玩笑。”

  杨铮示意她坐下来,缓缓说道:“你知道么,我们杨家坪的人,能寿过五十的都不多。我爷爷故去的时候,才四十有五,听我爹说,是因为在那年冬天的地震中受了重伤,加上当时天寒地冻,不幸病故。我大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奶奶因伤心我大哥早殁,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在我大哥死后次年便故去了,那时才五十出头吧。”

  月盈对这个家的了解,起始于院门上的户牌。虽然家里的日子过得不如李、张那些富商,但总是吃穿不愁,未曾想这也是个经历过许多苦难的家庭。

  杨铮道:“村中其他人家,比我家人丁或许多一些,但家境却还未必及得上我家。其他村的情况我不了解,富裕人家想来是有的,但大部分人家恐怕不会相差太多。近些年算得上风调雨顺,无灾无害,大家日子都还过得去。可我们这样的农家,底子极薄,若遇上天灾人祸,日子转眼间就会变成另一番模样。”

  月盈对农家之事所知甚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是握了杨铮的手,道:“二哥若能进学,那便会不同了。”

  杨铮也反握了她的手,淡笑道:“是啊,要进学。我算是死过一回的人,有些事情自然就看淡了。但对另外一些事情,却会看得更重一些。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我若不能给自己谋条出路,让家人过得好一些,那可真是枉自死去活来这一回了。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不然我怕是现在还下不了床呢。”

  月盈听他说得真诚,不禁有些羞惭,道:“二哥言重了。照顾你是我的本分,你福大命大,即便没有我也能很快好起来。”

  杨铮摇头道:“那不一样的。你不光照顾我,还陪我说话解闷,又为我启蒙识字,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不然我心绪不得排解,整日里躺着,就算不闷死,也得闷出病来。”

  月盈垂首小声道:“二哥既要记我的情,那就记吧。”

  杨铮话中的意思,她是懂的。就拿她自己来说,若不是把心中的事向杨铮说了,现在还不知会怎样愁苦,每日还要忧心将来的下场。就算杨家人不追究,总是个心病,说不得便会像许多听过、见过的姑娘一样,落个郁郁而终。现下虽为妍儿之死心怀悲思,但终于不用每日惴惴担心天要塌下来了。

  只是月盈却不相信,杨铮会因为不和她说话就闷出病来。就算爹娘白天忙,晚上总会回来说话,何况那会大姐还在家中呢。

  杨铮道:“走吧,咱们去河边写会字。这两天可没好好用功啊。”

  两人向河边走去,月盈问道:“二姑爷愿资助二哥读书,二哥为何不应呢?”

  杨铮微笑道:“你耳朵倒灵得很,隔那么远都听得到。依你说,我该应么?”

  月盈抿嘴笑了笑,道:“二哥不应,自有二哥的道理。”

  杨铮道:“道理嘛,自然是有的。我们两家虽是亲戚,终归还是两家人。拿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都是人情。从嘉靖二十九年到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多大的恩情,也该还完了。李家二小姐做的事情,不就是表了这个意思么。”

  月盈道:“二姑爷家里,还是不一样的。”

  杨铮道:“是不一样。但咱们自己做人得本分。其实我爹并非不想拒收几家的馈赠,只是他这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而又不得罪人。李、张两家最近这些年又只派手下管事来我家,我爹一个种地的庄户人,如何讲得过人家四处行商的人。”

  月盈听得不禁有些后怕,道:“幸亏爹爹实在,那日若不收下我,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

  杨铮笑道:“你来的那天,我虽躺着不能动,可前后事情都听得清楚。李家那管事对你凶巴巴的,我爹如果不收下你,怕是那家伙当场就要作色。我娘心软,定然会留下你的。”

  月盈听杨铮讲过几家昔日渊源,心知他所料不差。李家即便要处置自己,也定是在杨家转过一手之后。

  杨铮道:“其实我并不怕欠人情,只要有本事,将来总是能还的。若是没本事,人家也懒得来向你索人情。若有必要,我自会向姐夫求助。我只是不想被人情所裹胁,去做违背本心之事。”

  月盈道:“陕西商人在江南被称为秦商,口碑很好,都说秦商讲信义,诚实不欺,与晋商、徽商并称。”

  杨铮笑道:“是么,看来我们关西汉子做生意也是堂堂正正的。但商人就是商人,逐利是其本性。我并非鄙薄商人,只是就事论事。你可知道,商人资助学子,也是一种投资。既然是投资,自然是要求有回报的。被资助的学子一旦举业有成,你说该拿什么作回报呢?”

  月盈恍然道:“怪不得总听人说官商勾结,原来是被人情所胁。”

  杨铮失笑道:“你也太看得起咱们大明官员的操守了。被人情所胁大概是有的,你情我愿恐怕还更多一些。”

  月盈嘟了下嘴,道:“好官自然也是有的。就像海青天,清贫自守,从来就不会受人胁迫。”

  若论当世第一有名的官员,自非海瑞莫属。百姓不知阁老、尚书,却无人不知海瑞,其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当世官员也无人敢与海瑞比名气,《治安疏》便无第二个人写得出,直骂得世宗气得半死,其流传之广,就连杨家坪这种偏远乡里不识字的农户都能扯上几段。更奇的是骂完之后居然没什么事,海青天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皇帝已换作那位万寿帝君的孙子了。

  杨铮道:“那样的清官,大明能有几个?”

  月盈道:“二哥,你将来做了官,会是哪一种呢?”

  杨铮笑道:“我才刚学过《三字经》,连个童生都不是,你居然问我要做什么官,让外人听了岂不是要笑死。”

  月盈很认真地说道:“二哥一定能金榜题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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