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风雨欲来
月盈对杨铮的话不明所以,疑惑道:“元芳?”
杨铮道:“对啊,李元芳。”
月盈道:“是虚庵先生么?”
杨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非也非也。我说的这个元芳,是狄仁杰的得力副手,侦破案情很有一手。”
月盈轻笑道:“那倒未曾听过。”
狄仁杰有没有一个叫李元芳的副手不得而知,秦州的秦安县却当真有个叫李元芳的人。李元芳字子实,号虚庵,正德五年举人,嘉靖时知顺天府宛平县,后除山西潞安府判,故于嘉靖三十二年。
杨铮新买的那套地方志中,有此人的相关记载。近来他和月盈闲暇时便拿来翻阅,以求对本乡本土多些了解。刚才随口一说,不想竟摆了个乌龙。看来月盈读这地方志,倒是相当用心,看过便记下了。
杨铮重又看向那张纸,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是户房那个王典吏给他传的信。
王大眼送来六支蜡烛,大概是借指衙门六房。蜡烛上有他家的印记,似乎也可视为衙门中姓王之人。又让栓子传话说,这蜡烛衙门里的人最是爱用。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字条的出处。
虽然先假定了结论,再去分析证据加以佐证,往往会偏差甚远。因为此时所作的判断,不由就会夹杂进一些主观因素,推演过程常会似是而非。
但杨铮的主要依据,却是来自月盈的推断。这张传信之纸,便是最好的证据,其它的已是次要因素。
那天编造黄册时,他见过王典吏的字,和纸上的字迹相差很大。但除了这个人,实是想不出还有谁会给他传信了。他所识的衙门中人很少,排除起来也就很容易。
接下来的问题是,王典吏这张字条到底要表明什么意思。
时人说话行事总喜欢绕些弯子,似乎只有这样才显得比较高明。听闻世宗道君皇帝就很喜欢给人传写很隐晦的字条,在这方面给他的子民做了很不好的表率。
那王典吏数日前来登黄册时便说过,有人要以“杨古井”兴事。这张字条中所述之“井”,显然是一个要点。坠入井中的切刀,应当是在隐喻什么。
秦州人把菜刀叫作切刀,但这只是俚语,落在纸面上却大多仍写作菜刀。“切刀”一词中有两个“刀”字,莫不是在指代姚二刀?可这和“杨古井”又能有什么关系呢?根本挨不上啊!
姚二刀那些人要落籍的事情,至今还未闻有什么动静。前期做些布置,还要打典一些人,肯定是需要些时间的。但已过了十余天,总该安排妥当了,莫非是在等什么契机?
如果切刀当真是隐喻姚二刀,那也应当不是指山里躲着的那位,而是下在牢中的顾老三。切刀坠入无踪,是说有人要弄死他?
姚二刀犯的是杀官之死罪,罪在不赦之列。但关在牢中的顾老三虽已定案,一时半会却还死不了。在先帝丧期之内,除少数罪大恶极的情况,死刑均会停刑。丧期过后恢复勾决,若运气足够好,再活十几年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那些从顾老三身上拿到了好处,并一手促成此案的胥吏们,肯定是希望他早点死的。躲在山中的姚二刀,若想以新的身份活得安稳,恐怕也很希望顾老三完蛋。
但姚二刀若真要杀顾老三灭口,绝不可能让王典吏知道。王典吏能了解到的,只可能是胥吏们的动向。可还是那个问题:这与“杨古井”有什么关系?
月盈见杨铮皱着眉头半晌不说一句话,既想问问帮着出主意,又怕出声打扰了他思路。忽见他提起笔来要写字,便将砚台推到纸前。
杨铮写下“杨古井”三字,润了润笔,又写了“切刀”二字。字条中还提到了后院,这应当也是个要点,便又写了“后院”二字。胥吏们的所作所为,到头来无非是为了利益,于是再写下“银子”二字。
看着纸上写的四样东西,唯一还不明所指的只是“后院”,便在这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这后院难道是指知州老爷的后宅?吴知州一把年纪了,对于风花雪月之事,怕早就有心无力了。他那个妻家外甥不大可能同胥吏们搅在一起,并且也不住在衙门里,似乎可以排除了。
若不是后宅,那就是衙门后堂。州署三堂杨铮都去过,未见哪个院子有井,若“井”是指“杨古井”,这反倒能够说得通。后堂西边是州同知署,东边是州判署。难道这后院是指州同知和州判?倒也不无可能。
吴知州整顿州署,本就不单单针对胥吏,还要顺带着敲打一下州同知、州判,使州署上下一体,这才好大展拳脚。而州同知、州判为知州之佐贰官,并非属官,恐怕不会心甘情愿地被敲打。涉及权力之争,哪怕明知力有不逮,多数人还是会对抗一下。
意识到有官员牵涉进来,杨铮顿时觉得有些头疼。普通百姓在官老爷面前,力量实在太弱小了,因而这种情况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
忽然间,杨铮想起那天在河边对姚二刀说过的一席话,背心不由冒出一阵冷汗。
月盈见杨铮脸色突然间变得有些难看,忙问道:“二哥,怎么了?”
杨铮道:“没什么,想到件很急的事,我得即刻去趟城里。”
月盈道:“这会都申时了吧,明日再去不行么?”
杨铮道:“离关城门还早着呢,明日再去就怕迟了。”
月盈道:“那我和二哥一起去。”
杨铮道:“不是说了么,你身子不适,在家歇着吧。”
月盈道:“那……那……二哥可否让栓子帮忙跑一趟?”
杨铮看向月盈,见她一脸惶急之色,不由笑了,问道:“干嘛非得让我在家呢?”
月盈小声道:“就是觉得二哥撇下我一个人在家,心里不踏实。”
杨铮沉吟了一下,道:“也好,就让栓子和黑娃替我去一趟吧。”
两个大侄子都是憨厚之人,可是并不笨。早点让他们参与些事情得到锻炼,将来才能帮上更多的忙。
月盈喜道:“那好,我去叫他们。”说着就出了屋。
杨铮跟到屋门口提声道:“慢慢走,不急这一会。”月盈应了一声,转眼就出了院子。杨铮回到桌前坐下,提起笔来,在“银子”二字上画了个极粗的圈,随后又打了个叉,口中爆出一句粗口。
那天在河边,他曾对姚二刀说过,顾老三手头有大笔银子,在胥吏眼中就是只肥羊。可却从未去想,现在的古记铁铺在有些人眼中,就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如今古记铁铺已产出“杨古井”四百个有余,估计还得再打制一百个方能满足秦州诸里之需。秦州所领三县共分民三十四里,与秦州相当。若以秦州的情况作参考,来年还需为这三县打制四至五百个。
而这只是民田浇灌的需求。上次古常勇说,卫所的人也看上了“杨古井”,这又是一个极大的市场。
一卫有五千六百兵士,那便是五千六百户在役军户。虽说卫所逃户极多,现在秦州卫的兵士还剩下几成不得而知,可人跑了地又跑不了。国初时给卫所的兵士每户分了三十至五十亩土地,一卫的田地少说也有十七八万亩。哪怕只有三成的土地需要用“杨古井”,至少也得一千个才能满足。
这样算下来,包括已经打制完成的,目前“杨古井”的市场总需求大约是两千个。就按每个“杨古井”九钱来计,市场总额大约是一千八百两。
这个账并不难算,尤其对于那些有心人来说。
杨铮的估算还是比较保守的,若“杨古井”的生意落到别人手中,肯定会卖到一两多银子一个。今天三舅过来说的那些话,似乎也能说明这门生意已经让很多人眼红了。在此之前,秦州从未有过一家工坊能将一种货物的生意做到这么大。
寻常一两个胥吏虽然不能把古常勇怎么样,但若是官老爷看上了这只下金蛋的鸡,难道还会给他留着么。说到底古常勇不过是个军匠,所谓的面头熟、人情广,主要是在市井和低阶层官吏当中,要是对上有品级的官员,这些根本就不管用。
不一会月盈带着栓子和黑娃过来了。杨铮对那二人说道:“你们即刻去趟城里找铁铺古掌柜,告诉他州署和卫署当中,可能有人要图谋夺产,让他早做防范。另外问一下他,西关‘大运’车马行和衙门里的人有没有关系。古掌柜若是不清楚,就再问一下我姐夫。”
栓子和黑娃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杨铮道:“事情办完,黑娃你先回来,给我说一下情况。栓子你到我姐夫家住一晚,明早去蜡烛店找王掌柜,告诉他蜡烛我收到了,看他有什么话说。若没什么事情,你明天午后回来。若有事情,就马上回来告诉我。”
栓子和黑娃道:“晓得了。”
杨铮让二将要传的话复述了一遍,皆清楚无误。再让月盈取出之前画的图样交给他们,又叮嘱了些细节,最后说道:“不要板着脸,就和平常一样,别把事忘了就行。”
二人便露出个笑脸,说道:“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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