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梦境内外
白雾,又是白雾。
抬头看不见天空,低头也看不见地面,甚至……在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连自己是否真的抬了头低了头都不能确定。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最开始还有一些焦躁与愤怒,不知多久之后,连那些能被称作“感情”的东西都被消磨殆尽,无法行动,亦无法思考,只剩下浑浑噩噩。
那些声音从极尽的地方传来。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怒吼,有人在狂叫。
是谁的声音?
看不见人,也追寻不到来源,就像是所有的那些人声,都回响在自己的脑袋里。
啊……我有脑袋的吗?
连这点都已经搞不清楚了。
好冷。
从一开始就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冻死了,可直到现在都还保持着意识。
好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好想舒舒服服地躺下。
产生这种想法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色发生了变幻。所有的白雾尽数消散,早秋的梧桐枝条上缀满了金黄色的树叶,有些已经枯黄,在风中盘旋而落,于是地面也被铺成了黄色。或许比不得红枫的看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掉漆掉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木质长椅上,少女用报纸做垫子,端端正正地坐着,长袖衫与牛仔裤,是标准的学生衣着。洛襄慵懒地枕在少女的大腿上,视线朝外。女孩一只手拨弄着他稍长的头发,她哼着轻灵的曲子,那首曲名叫《Gentle Jena》。
漫天飞舞的黄叶之中,洛襄看到了那道身影。
那个男人抱着双臂,斜斜地倚靠在一棵梧桐树下。他的长发在脑后束出一条辫子,戴着颇有科幻感的墨镜,身上的衣服是一种别致的紫,看着就像是电视剧里贵族学院的制服。怎么说呢,感觉是相当烧包的装束。
洛襄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个男人和洛襄对上视线,不知为何他微微张开嘴巴,显得有些意外。
少女的哼唱声停了下来。
秋风吹起,所有的树叶都沙沙地共鸣着。洛襄坐直身体,女孩没有看他,她露出落寞的神色。
“……我们分手吧。”
……
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后传来柔软的触感,同样的柔软覆盖在额头。有人在哼着和梦里一样的曲子,洛襄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冬日的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渗入了他的瞳孔。
“……紫陌?”
他坐起身来,正在哼歌的少女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
“呃!”她慌张地摆着手,“因、因为你刚才在沙发上坐着睡着了,我推了你一下,结果你就靠过来了,然后……呜,对不起,我应该叫你起来的是不是?可是我觉得你睡得很舒服……”
杨紫陌一张小脸红得像番茄一样。理所当然,就像在梦里一样,洛襄是枕着女孩的大腿睡熟的。姑且相信她的解释吧,毕竟要她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话来实在是有点为难她,再说她也没有说谎的理由。
洛襄点了点头。
卧室里面没有一丁点声音透出,所有的喧嚣都被堵截在这座房子外面。
大家还没回来吗?
兰姐在凌晨时分带来了那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但她显然也失去了冷静,语无伦次。从她的意思听来,何妙妙应该还不知道父亲遇害的事情,但小女孩或许是从母亲和大家的态度里猜出了什么,从凌晨一直哭到了中午,哭哭停停,勉强吃过了午饭后才沉沉睡去。眼下她睡在杨紫陌的卧室里,兰姐在一旁看护……也或许母女两人都已睡着了吧。
天还没亮,杨晓道就和阿钟等人一起出门。他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叮嘱洛襄照顾好妹妹和那对母女,今天饭馆不开门,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就直接给他打电话。不过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很正常,或许正因如此,洛襄才会放松下来,在沙发上陷入沉睡。
好温暖……
他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额头,一片冰凉。
在梦里,以及刚刚初醒的时候,额头传来一阵暖意,居然盖过了一直以来无法驱散的那种寒冷。可他刚一起身,那种温暖又迅速褪去。
刚才,紫陌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他回想着。可是我枕在她大腿上的时候,后脑勺却没有那种感觉……唔,难道说,必须要通过肌肤的直接接触?
他瞄向紫陌紧张地摆在双膝上的手,因为做惯了粗活,那双手算不得光滑。
好想再试一次,做做实验。他又想。不过直接提出的话,她会不会以为我是在性骚扰呢?
说起来……小刀哥之前提到,紫陌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
杨紫陌低垂着头,麻花辫从肩膀两侧垂下,她轻轻咬着粉色浅淡的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洛襄。”洛襄吐出两个字。
杨紫陌抬起头来,疑惑了一下,紧接着“啊”出一声。
“这是、这是你的……”她结结巴巴,却又满怀期待地问道。
“我的真名。”洛襄回答,“洛神的洛,郭襄的襄。啊,也就是一点一横长的那个……”
“我知道!”杨紫陌有些激动地大声回答,“这个字我会写!我写给你看!”
她兴奋地掏出手机,在上面一笔一划地画出了一个“襄”字。居然连笔顺都完全无误,老实说有点意外。
手机自带的解字软件给出了这个字的许多释义,向上、高处、帮助等等。杨紫陌一条条读下来,温柔地说道:“都是些很好的寓意,你的父母肯定也是望子成龙的人吧。”
“呵……”洛襄干笑一声,转移了话题,“你刚才哼的那首歌是……”
“哦,是阿钟哥游戏里的一首曲子。”杨紫陌老实地说道,“不过我不知道名字。你喜欢的话,我帮你问一问……”
“我倒是恰好知道。”洛襄笑了起来,“以前我有一个朋友,也很喜欢音乐,唱歌跳舞样样精通。我跟她,还有……”
他的话头突然顿住。杨紫陌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还有?”
洛襄半天没有开口。他想起梦里的那个女孩,想起梦中的那片秋景,想起了那句明明普通,却将他仅剩的一点人生也尽数夺走的话语。
那是他在活着的最后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阳光透着和暖悦目的黄色,和那片被秋意浸染的梧桐实在是像极了。
“没什么。”洛襄轻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
与此同时,在距离“妙味家常菜”平面距离不足五百米的地方,市立医院主楼的顶层天台,一个男人突兀地从空中落了下来。没有人看到他来自何处——毕竟天台上本就空无一人,但即便有,只怕也会被这个突然间现身的男人吓出一个跟头。
男人身上穿着略显骚气的紫色制服,戴着比镭射眼宽些的护目墨镜,脑后一条长辫有如蝎尾。他走到天台边缘,掏出一部普普通通的智能手机,眼睛却在远眺着马路边上的那家小饭馆。
“喂,小缘吗?”
电话那边传来的慵懒女声,显得兴致缺缺:
“……你听起来好像有点开心,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唔嗯!”
尽管明知道那边的人看不到,男人却还是飞快地点着头,一脸快活的样子。
“刚才啊,有个人把我吓到了哦!”
女声顿了一会儿。
“……你是说,你被一个‘人’给吓到了?”
“对哦!有意思吧?”男人嘻嘻笑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看到’我了诶……”
……
杨晓道四人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
杨紫陌很担心哥哥,但在洛襄的劝解下还是暂且先在他的沙发床上睡去了。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洛襄决定下去把厨房后门锁上,然而在走到楼梯拐角时,却听得前堂传来说话声。
是小刀哥和阿武?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洛襄缓缓蹲下身体。
杨晓道和阿武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交谈,即便以洛襄的耳力也只能勉强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还不能确定是他。”这是杨晓道疲惫的声音。
“还要怎么确定?”阿武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森哥的车是在道北出的意外,就在兰曹线上!昨晚上柳永胜在那里干什么?他本来想收拾我们一顿,为什么最后又收手了?他带着那么一帮人往北去有什么事?”
阿武把拳头攥得咔吧咔吧响。
“森哥死了!”他低吼道,“森哥被他们害死了!现在兰姐成了寡妇,妙妙没了爸爸,你还帮那个畜生说话!”
洛襄小心地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灯光下,杨晓道的脸显出前所未有的苍白。
“我特么现在是真想找着那个畜生,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给森哥报仇!”阿武说完这句,却是愤愤地叹了口气,“不过我也知道,就咱们这几个人,根本没什么希望。哪怕把过去跟咱们交好的兄弟都叫上,估计也就能拉上二十多个人。柳永胜那边虽然都是些不入流的混子,但架不住人多,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咱们……所以我觉得,咱们还是考虑考虑,是时候走为上计了。”
“走……是吗?”杨晓道喃喃着。
“对。柳永胜这犊子的性格咱们都清楚,他一上位,咱们这些过去惹恼过他的人肯定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森哥讲道义,他可不管。杨师傅那边有他的师门照应着,柳永胜不敢过去闹事,那咱们就会首当其冲。”
杨晓道沉吟半晌,轻轻点头:“嗯。要么先回乡下,要么去找以前的朋友。总之不能再待在这里。等阿钟他们回来,商量一下,我们明天就动身。兰姐和妙妙也得跟我们一起走。”
阿武瞥了他一眼:“你这才像话嘛……”
一声钝响,后厨门被人用力撞开。包括洛襄在内,三人全都吓了一跳。
洛襄差点儿就打算跳下去拿擀面杖了,却见阿钟跌跌撞撞地从厨房穿过,径直走进了前堂。他对杨晓道二人的询问声充耳不闻,粗暴地取下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倒满一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捏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你怎么才回来!”阿武说道,“我们正商量——”
他话没说到一半,却被杨晓道打断:
“阿钟……怎么就你一个人?阿洪呢?”
阿钟的喘息声渐渐平抑下去,他的双眼血红。
“我们分头行动,阿洪落了单,跟柳永胜手下的人撞上了。一个大光头,挺壮的,好像叫什么涂勇进……”
杨晓道皱皱眉头:“是快活林的人!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跟他们起冲突——”
“我知道!”阿钟大喊一声,“我也跟阿洪又讲了一遍!而且那帮人好像也没做好冲突的准备,打算放几句狠话了事。可是你知道阿洪那人,别人骂他别的他不在乎,一有人敢说紫陌的不是,他根本忍不住!”
“结果呢?”阿武问。在洛襄的印象中,这还是他头一次用这么轻的声音说话。
阿钟两眼望着地面,眼神虚无:
“我有个朋友住那附近,本来我是让他帮阿洪打探打探消息的。他通知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花了些时间把阿洪送到市立医院,我朋友在照顾他。我寻思着应该先回来,当面跟你们说一声。”
一阵沉默。
洛襄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嘴巴。
阿钟把捏扁的塑料杯朝垃圾桶丢了过去,却没有扔中。塑料杯掉落在地,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展开。
“……他们把阿洪的两只手给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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