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狗咬人，人打狗

　　那天夜里的事情，洛襄把它们藏在脑袋里，跟谁都没有问起谈起过。他看得出不仅杨家兄妹，阿钟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够留下，正因如此才会有所担心。

　　他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杨晓道他们和别人好像结过仇，而且听起来错在另外一方。一方面他真心希望这平和的生活能够持续下去，另一方面，他有时也会忍不住去想，要不要偷偷出一次手，帮杨晓道他们把“仇家”教训一顿，就当是还了他们这些天的留宿之情，然后“远走高飞”，继续进行他的找人大业？

　　哇，这计划听起来挺像侠客的，是不是？

　　我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打工”。他对自己说。我终究不是个正常人，这种生活过一段日子可以，就当是“休假”了，但身上的这些谜团还是要想办法解开，不然就好像是喉咙里有异物一样，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想是这么想，但到底什么时候“离开”，他还没有做好决定。就这么拖着拖着，又是几天过去了。

　　12月13日是一个星期二。休息日即便是下午三四点钟也依然有不少人订餐，而工作日过了两点就没什么生意了。店堂里空空荡荡的，杨紫陌便从后厨来到前厅，缠着洛襄让他陪自己打游戏。

　　她最近迷上了一款名叫《纪念碑谷》的手游，花了十几块钱解锁了全关，每天玩得不亦乐乎，搞得杨晓道不住抱怨，一会儿说她“玩物丧志”，一会儿又说她是“败家子”。

　　游戏是单人的，但后面几关颇有难度，杨紫陌玩不过去，便来求洛襄帮她过关。两人挤在一张餐桌边，女孩因为做惯了粗活的缘故，手指略显粗糙，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给洛襄乱出主意。出对了便开心地拍拍手，出错了则要沮丧好一会儿。

　　洛襄心里忍不住发笑，心想这女孩明明比我还“大”，倒没有半点姐姐的样子。

　　那一家三口就是在这时走进店里来的。

　　洛襄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杨紫陌则仍在跟游戏过不去。一对夫妻加一个孩子，相当标准的三口之家。只是夫妻两人的年龄好像差得大了些，男人看样子已过四十，女人却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也或许是因为保养得好吧。

　　小女孩看着只有七八岁，蹦蹦跳跳地走进来，目光盯着洛襄的脸面不肯移开。

　　洛襄此时戴着口罩和兜帽，正是他最近一贯的打扮，只是在室内还把自己裹成这样，难免会让人心中起疑。

　　那对夫妻看到洛襄的时候，只是惊讶了一下，倒也没有过多关注。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女孩一直死死地看着洛襄，目光不善，像是在看着电影里的坏蛋一般。

　　洛襄犹豫了一下。

　　阿洪阿武刚刚出门去买东西，总得有个人招待客人。于是他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却听那女人突然说道——

　　“紫陌？是你吗？”

　　骤然被叫到名字，杨紫陌不由得一呆。她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傻乎乎地看了看洛襄，然后才望向那边，眨巴了几下眼睛，迟疑着问道：

　　“兰……兰姐姐？”

　　“是我。”女人温柔地笑着，“好几年没见了吧？”

　　诶？洛襄左右看看。是认识的人吗？杨紫陌在城里应该没有什么朋友才对，那就是……她以前在村里的熟人？

　　“这是我家里那位。”女人指着身边的丈夫介绍道。

　　杨紫陌想了想，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夫”。

　　“哈哈，你好你好。”男人笑得大方，“小刀经常说起你。来，妙妙，叫阿姨。”

　　“叫姐姐！”被称作“兰姐”的女人从旁说道。

　　“那哪行！”男人反对道，“那不错辈儿了吗！”

　　“我们女人就喜欢这样！”兰姐说着，冲杨紫陌一扬下巴，“紫陌你说是不是？当然是叫姐姐啰！”

　　拘谨的杨紫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结果那小女孩最终还是叫了一声“阿姨”。

　　即便是在打招呼的时候，她的目光也一直锁定在洛襄身上，似乎打定主意要用她的透视眼看穿洛襄口罩下面长成什么样。洛襄避开了视线，扭头喊了一声：

　　“小刀哥，你朋友来了！”

　　数秒钟后，杨晓道一脸迷茫地出现在楼下。见到那几人的瞬间，他明显愣了一愣，这让洛襄甚至有一瞬怀疑，是否这几人就是阿钟他们说的“仇人”。然而几秒过后，杨晓道便露出发自内心的亲热笑容，迎了上去。

　　“森哥，兰姐，哎哟还有我的小妙妙……你们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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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哥”……这名字洛襄还记得，那天夜里阿钟他们提起过。如果洛襄的理解没错，这个男人过去是小刀哥他们的老大，某个小帮派的头目。

　　老实说这个大叔一脸的中年Loser相，实在跟洛襄想象中的“教父”一类人物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这年头连乡下养猫都开始喂猫粮了，也没人规定这种颓丧大叔就不能当个领导不是？

　　搞不好帮派副标题其实是“加班没工资老板又骂人升职没指望加薪想得美老婆搞外遇孩子不听话体重又超标血压降不下之无奈中年人互助协会”……洛襄不无恶意地想着。

　　这不能怪他，尽管在这世上生活了二十年的他也明白“世事不能仅以好坏来分”这种基本道理，混帮派的也不一定就是个恶人，但过去的生活经验还是提醒他要尽量和这些人离远一些。如果只用“亲近”和“排斥”两种选项，那他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

　　“洛洛，你去把菜端过来！”杨晓道对他喊道。

　　洛襄此时正抱着膀子站在厨房门口，还没来得及动弹，阿钟便端着一盘京酱肉丝飞奔而出，嘴里说着——“不用他不用他，森哥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怎么也得亲自上个菜以表尊敬吧！”

　　森哥笑骂：“这家伙，以前在帮里怎么没发现你嘴巴这么甜呢？”

　　那对夫妻要了两碗肉丝面、一盘京酱肉丝和一份蜜汁杂果。两盘菜显然是那小女孩的最爱，她霸占着盘子吃得满嘴流油。杨晓道抢过阿钟手里的勺子和小碗，殷勤地挑出橘肉和菠萝扒拉进去放在女孩面前，活像是在伺候小祖宗。可那小孩却并不领情，嘴里“啊呜啊呜”地吃着，眼睛却还一直盯在洛襄身上。

　　在用豆腐皮卷了一点肉丝吃掉后，她大概是终于忍不住了，冲洛襄扬扬下巴，盛气凌人地问道：“你是谁啊？”

　　“呃？”洛襄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小丫头突然发难，愣了一下，随即弱弱地回应，“我……打工的。”

　　“你把脸捂上干嘛？”名叫妙妙的女孩继续发难，“屋里有暖气，你还怕冷啊？”

　　“唔……”

　　“你是不是长得特别丑？还是脸被烧烂了，不敢见人？”

　　“妙妙！”兰姐咋呼一声，捏了捏女儿的脸颊，接着对洛襄赔笑道，“对不起，她嘴巴太坏了……”

　　“呃……呵呵……”洛襄干笑，“没事，没事……”

　　反正没别的生意，一群人吃饱喝足，便在店堂里聊起天来。阿钟只陪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借口有事离开。杨晓道颇感无奈地望着阿钟的背影，这时森哥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头顶：

　　“来了这么多回，还没见过你们楼上收拾成什么样。走，带我去见识见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洛襄身边经过走向楼梯，那边桌旁的几个女人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森哥走了，杨紫陌似乎放松了些，眼下她正在给妙妙小妹安利自己的游戏，可人家小女孩却是一脸不屑：“切，我去年就玩通关了！没什么意思！你知道‘GBF’吗？”

　　“呃，阿钟哥好像说过……”杨紫陌尴尬不已，被这么个小女孩鄙视显然令她相当受伤。

　　妙妙却压根不想理会她，又把矛头对准了无辜的洛襄：

　　“……你不是好人。”

　　洛襄一脸懵逼。

　　“何妙妙！”兰姐怒斥一声，“怎么说话呢你！快给哥哥道歉！”

　　“他就不是好人……”何妙妙嘟哝着。

　　之后任由妈妈怎么训她，她就是一声不吭，假装专心致志地盯着杨紫陌手机屏幕上的小人。看来这孩子平时也是骄纵惯了的，兰姐说了几句，见她不听，倍感无奈，只好自己向洛襄道歉：

　　“真是对不起，这孩子实在是欠教训……”

　　“呵呵……没事没事……”洛襄继续干笑。

　　熊孩子。他一边腹诽，一边拿起抹布使劲儿擦拭着楼梯扶手假装自己很忙，同时幻想着自己正摁着那小女孩的脑门儿在这栏杆上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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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森说要上楼去看看布置，然而实际上也只是在客厅和阳台上绕了一圈，又上天台走了两步，发表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评点。二楼的阳台正对着后巷，视线全被居民区那边的单元楼挡住，晾衣服还不如天台方便。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倚在阳台上，点燃了两根香烟，吞云吐雾。

　　“楼下那个新来的……叫什么名字？”何森开口。

　　“洛洛，是个好孩子。”杨晓道忙答道。

　　“不是真名吧？”何森瞄了他一眼，点点头，“行吧，你看人还是蛮准的，我就不管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越过市立医院低矮的围墙可以看到里边，有人推着轮椅在人工湖边散步，远处篮球场上年轻人的叫喊声随着风声传来。

　　何森把烟头在脚底踩灭，哀叹道：“唉，现在烟头都不能随便丢喽。前两天我还让妙妙教训了一顿，给我科普了一堆什么火灾隐患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现在她天天监督我，只要见着我哪回没把烟头踩灭就扔，就联合她妈妈一块儿数落我。你说说咱们男人，一有了老婆孩子，连抽烟都没自由了。”

　　他干咳一声，却又笑道：“不过这也是好事，是不是？连孩子都懂得这样的道理，以后他们这一辈长大了，就会自觉遵守这种规矩。虽然是细枝末节的东西，但也算是人们素质进步的一个体现嘛。人会活得一代比一代强，咱们就安安心心做那被拍死的前浪好了，哈哈哈哈……”

　　杨晓道没有附和，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阿钟告诉您的吗？”

　　“阿钟要是不跟我说，我是不是就一辈子不能知道了？”

　　“我觉得这种小事儿没必要麻烦您。”杨晓道解释着，“阿钟要是全都跟您说了，那您也该知道，这事儿大胜哥应该不知情。只是他手下的——”

　　“小刀啊……”何森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养过狗吗？”

　　杨晓道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他斟酌了一下，小心地答道：“以前在乡下的时候……”

　　“乡下养狗没那么规矩，城里可就不一样。”何森说道，“狗应该吃什么喝什么、睡在哪儿、去哪儿大小便、几点出门去遛圈儿……这些都是有讲究的。你把狗领进家门的第一天就得教它，拉屎撒尿不能上床，要不然就得挨一顿狠揍。如果你养的狗你没教好，那就得怪你自己，找不到别人头上去。你养的狗不拴上链子，跑出去把人家给咬了，那你是要负责任的。”

　　“他们来挑衅，挨了打回去的，没能讨到好。”杨晓道插口道，“所以我看这事儿也就差不多得了……”

　　何森深深盯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说了，你养的狗自己没看好，跑出门把人咬伤了，那就是你的责任。哪怕人家反过来把狗给打了一顿，也不代表就这么扯平了，你还是要负责任！为什么呢？第一，是你的狗先挑了事，挨打活该，人家那儿可是无妄之灾！第二，人可比狗要重要得多，从古至今都是这样，我还真不信世上有哪个神经病会觉得狗应该骑在人身上！”

　　杨晓道还想再说什么，何森却没有给他机会，接着说道：

　　“而且，你要是不给狗教训，那狗就不会知道这事儿它做错了。狗这种畜生是很聪明的，没挨揍就说明有甜头，下一次再有机会，它还是会跑出去咬人。别的狗见了也会争相效仿。到得最后，狗会把人咬死，狗主人赔点儿钱了事……这对于被咬死的人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杨晓道沉默不语，他的香烟也燃到了尽头。

　　何森直视着他。

　　“这一次被咬伤的是阿洪，下一次呢？可能是楼下那个新来的，可能是你家那个小妹。到时候你再去打狗，不觉得太晚了点儿吗？”

　　那袅袅余烟在空中散去，何森抬头追望一会儿，轻声说道：“别再帮他说话。我已经够照顾他的了，换成别人……我会直接把他的狗全部打死。”

　　杨晓道最后狠狠吸了一口，他用鞋底把烟头碾灭，一脚踢进了簸箕。

　　“饭钱我就不给了，这周末我请你一次，到时候再联系你。”何森如此说着，转身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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