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
顾清桓大惊,顾青玄震怒,拍桌而起:“行贿?胡言!我儿有大才,何须行贿!”
顾清桓心乱起来,勉强镇定,扶住父亲,示意他不要发怒,问方梁:“敢问方大人,罪证是何物?又是何人指控在下?”
“因所贿者乃朝廷重臣,故吏部主查此事,请顾公子配合。至于罪证,有公子的亲笔公卷文章,及贿银五万两!检举者就是被贿人——礼部尚书董烨宏董大人。”
真是人证、物证俱在,不给顾清桓辩解之余地。
顾青玄如今是待罪之身,虽为二品上官,吏部一干人等已不把他放在眼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给顾家人一大重创。
他们是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交好的老实人董烨宏也会对他们落井下石。
顾清桓被带走后,顾青玄旋即去找董烨宏,然而董烨宏闭门不见,让属下传话,因同有案情未定,不便与对方相见。
他回到府中,沈岚熙与女儿急急来问情况,他将经过言明,沈岚熙此时心神大伤,顾清宁问:“父亲,这事……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
顾青玄身影摇晃,老态初现:“若不能为清桓澄清……明日春闱他不能入试尚属事小,贿赂高官可是重罪,就算不被斩首,也会……终身监禁服刑……”
沈岚熙呼吸急促,一时提不上气来,差点晕倒,他们急忙扶住她,她死死地抓住顾青玄的手腕,双目迷濛,声音悲切:“青玄,你一定要把清桓救出来,不能啊,不能啊,我这个儿子决不能就这么毁了!”
顾青玄郑重点头,揽她入怀:“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清桓,卢元植想要什么,大不了我让他如愿就是。”
说着他便不顾妻女阻拦,径出府门,前往相国府。
正如顾青玄所料,这背后的主谋就是卢家父子。
上次卢远承害顾青玄不成,又被父兄知晓了他所作所为,挨了卢元植好一顿教训,言他自作聪明见识短浅等等。
原来卢元植早有了主意,老谋深算如他,是想因势利导,将顾家逼到绝路。
他与顾青玄共事多年,岂不知朝中谁与顾青玄最为投契,又知顾清桓将要参加科举,早已洞穿一切的他就等着顾清桓给董烨宏投公卷,顾清桓拜师的当天晚间,他就让卢远泽暗中往董府送了十万两白银。
于是顾清桓大好的公卷文章,就成了明明白白的行贿佐证,拜师时抬进董府的一箱藏书简礼就成了五万两白晃晃的贿赂银。
而这五万两银子也刚好能做顾青玄贪污的罪证,到时候不需御史台详查,这罪证已明,只待皇上一道圣旨,顾家将被满门抄斩。
一箭双雕,斩草除根,卢元植的好算计。
顾青玄已经猜出了卢元植为什么会出如此狠招,所以他一见到他,便直言:“你我合谋多年多有牵连,如今皇上查我,御史台查了两个月,这般仔细,想必是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罪证,相国你不就是怕顾某会泄漏有关你的秘密吗?顾某一死不就了事了?何必牵连我家人?这么多年,我在朝堂上谋的事,他们可是一无所知!”
卢元植眸中寒光凌凌,一笑,道:“对,没错。不瞒你说,顾青玄,二十多年了,哼,我没有一刻放心过你,因为我了解你,你太可怕了,就算我没有背约,就算我真让你做了司丞,你也会成为我最大的威胁!我太了解你了,若今日你我调换了处境,你顾青玄恐怕会做得比我还绝!”
“所幸的是,今日我居于你之上,我能左右你生死,所以,你去死吧。”
顾青玄恨上眼眸,目光如刀,绝然道:“我现在就进宫向皇上……认罪,你马上去放掉我儿子,若你答应,我的供词上不会有一个卢字,若你不答应,你放心,我会让你卢家给我顾家陪葬!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大齐律法,官员贪污一万两即是满门抄斩,而若在定案前主动认罪,则免除连诛。
他顾青玄终是宁愿以一人含冤身死,来保妻子无恙。
生,争一世名利,如今机关算尽皆为空。
死,只惜一世不能如愿。
无人知晓,他一身赴死,亦无人知晓,他是抱了让卢家陪葬的心。
……
顾清宁又去找过卢远泽一次,以自己堕胎之事告之,卢远泽深为震撼,她自作卑微求他去向卢元植说情,卢远泽的确心软动摇了,答应了她。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但别无他法,又不知顾青玄已与卢元植达成协议,只能行此下策。
卢远泽去求卢元植放过顾清桓之时,刚好卢元植正听人回报说顾青玄真的闯宫认罪了,信他必死,卢远泽只能见机劝说父亲守约放过顾清桓,卢元植听之,就叫他去让董烨宏改证词。
顾清宁一直候在相国府后门外,卢远泽怕她生疑,马不停蹄地急办此事,当夜就让董烨宏把新的证词交给了吏部尚书,又催吏部尚书当夜拟好了通知放人的文书。
而顾清宁直到见了吏部文书才起身回府,当时天已微明,她告知了在家中等候了一夜的沈岚熙和顾清风,彻夜未眠的三人立即赶去刑部。
顾清桓昨日在吏部受审一下午,晚间就被移去了刑部大牢拘押,文书一到,他就被放了出来。
一出牢门,与家人相聚,他在牢中苦熬一夜,身心俱毁,整个人都憔悴不堪,出来后只向沈岚熙磕了个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徒受煎熬……”之后便不置一语,双眼无神,颓废到了极点。
马车经过春闱试场,东方既白之时,考生们已聚在场外候试,个个奋发精神,谈笑晏晏,犹如锦绣前程就在眼前。而因此事被今年科考除名的顾清桓,在马车内看过一眼,便把唇角咬出血来,终于说话:“苍天不公!苦我至此!”
沈岚熙痛惜地望着他,为他拭去泪迹整理鬓角乱发,自己却双眼泪目:“今年不考,来年再入闱场便是。我家清桓三岁能背诗,五岁能习文,才华盖世,岂是俗流可比,功名不止在科场,更不能拘泥于眼下,要成大事的人,总是会历万般磨难,你还有的受呢,今日这一场小败非你之过,你切莫自我悲悯,如此自弃,母亲如何放心……”
顾清桓收起颓靡之态,道:“母亲……我知错了……但母亲,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吗?父亲含辛二十年,如今……更何况我呢?”
她正色道:“母亲相信,母亲就是相信!我信我儿必建功业,我信我女不凡于世。此路多舛,心坚则成。清桓,母亲也只能说到这儿了,至于以后……母亲相信……必然大好。”
跟在后面的一辆马车里,坐着顾清宁与顾清风,两人都无有言语,各有所思。顾清宁注意到一向急躁的顾清风从昨日得知此事之后就变得尤为安静了,这一夜他一直守着母亲,早间又跟随她们奔波,少有言语。
顾清宁勉强一笑,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没事了,清风,你不要多想,一切安稳如常……”
顾清风抬起头来,愤愤道:“一切如常?哥哥险些受刑前途受阻,这也叫安稳?姐姐啊!其实我自回到长安起,就隐隐感觉不对劲,近来见家中事情,分明不得安稳,可你们偏偏……都在我面前粉饰太平……我也是顾家人,虽为家中最小,但也愿为家人尽力,你们干嘛什么都瞒着我?”
顾清宁不想他竟洞察一切,哑然一晌,随后也已坦然,就对弟弟说开了顾家与卢家决裂之事,顾清风好生气了一番,她劝了一会才劝住。
后来顾清风渐渐镇静下来,顾清宁却开始惶恐,回想着什么,念道:“不,不对,卢元植这么快就收手了,绝对不只因为卢远泽去求情……”
顾清风见她神色不安,忙问:“姐姐你在担心什么?”
她道:“父亲!我在担心父亲……”
四人到家,还未进府就见府门前停了江家的马车,正是江家父女,他们已到多时,没进府,一直在府门口等候他们回来,见顾清桓无恙而归方安下心来。
江河川若有难言,踌躇再三后对沈岚熙轻声道:“青玄老弟昨晚闯宫……认罪之事,弟妹可知?他一夜未归……”
“认罪?”沈岚熙浑身一颤,驻足僵立,含泪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罢了,为了儿女,自偿罪孽……罢了,罢了,我自会随他去……”
三个子女听到这话都悲恸起来,江家父女劝解不及,江弦歌被沈岚熙绝然相随之意震撼到,连忙跑向自家马车,撩开车帘,扶下一人,却是顾青玄。
原来,昨日情形如是。当时顾青玄冒死闯宫,一路直奔御书房外,被晋公公拂尘一甩挡在门外。
晋公公俯身靠近他低声道:“顾大人都闯到这里了,还急个什么?还是让咱家先进去通禀一声吧。咱家好言相告,这天下终归是皇上的天下,你漠视皇仪,哼,必自食其果!”
果敢如他,听闻此言都不由得浑身轻颤一下,后退一步:“下官有罪,劳烦公公通禀。”
晋公公进去了,片刻后出来,叫跪候着的他起身去觐见,他俯首走入书房,向陈景行行大礼。
陈景行坐于龙案之上,姿态随意,神色平淡,不惊不怒,一直审阅着奏折,缓缓道:“顾卿平身。”
当时御书房内还有一人,御史大夫殷济恒。
他为三公之一,总领直属皇家的朝廷监察机构——御史台,有直谏直荐之权。他们殷家三代为公,皆官至御史大夫,朝堂都有戏言道这御史大夫一职是由殷家世袭的。殷家如今权势虽不如正红的卢家,但根基之深影响之广,非卢家可比。
“谢吾皇圣恩!”顾青玄起身后,又向殷济恒稍拜一礼,正欲开口自呈“罪行”,就听到陈景行的一声咳嗽,他缓了下,抬头看陈景行一眼。
陈景行收起随意坐态,放下奏折,正视顾青玄,浅笑一下:“顾卿这般焦急闯宫,莫非是来向朕问罪的?贪污之事御史台已查明,的确与你无涉,之前也的确是朕冤枉了你,朕正欲明日颁旨还你清白,怎么?这一时半会儿都等不及了?”
顾青玄愕然一惊,立即再次跪倒叩首:“微臣不敢……陛下明鉴,还微臣清白,微臣岂敢有微词?请陛下恕罪!微臣一直在家待罪,尚不知御史台已查明漏账之事,敢请教御史大夫其中真相!还望赐教!”他转而又向殷济恒拜了一礼。
殷济恒道:“户部账目多杂,数目庞大,御史台查了两个月连一年的账都没有清完查实,陛下英明,让御史中丞先统查去年账目,再查了一下你们户部各官员的去年行账,果然发现蹊跷,现已查实,那六十五万的漏账是前户部侍郎魏坤私自划去,是为补修河堤拨款中他自己造成的错账,魏坤怕陛下责罚,便将此罪栽赃给了顾尚书你。陛下正与老夫商议对魏坤的处罚,陛下念他已意外身亡,只留孤儿寡母,便恩减株连之刑,只收回一切恩封赏赐并免后代入仕之权以示惩处。”
“陛下英明仁慈!大夫明智宽厚!微臣感恩甚隆!”他又一一拜过,恭敬到极至。
陈景行问:“顾卿此时进宫到底是为何呀?”
顾青玄叩首道:“请陛下容禀……微臣长子受冤,被指行贿官员,臣一时情急,求陛下明鉴此事……”
陈景行冷哼了一声:“这事朕已经在吏部的折子上看过了,貌似是人证物证俱在……顾卿你好荒唐啊,你以此事求朕,难道朕听你一人之言就会立即放了你儿子?那要吏部刑部干嘛?清者自清,总会查明,你求朕何用?哼!对了,吏部刑部是归左右司丞管的,左右司丞又听命于相国,顾卿你来求朕,还不如去求相国。”他笑了几声,转头看向殷济恒:“殷卿你说朕所言可对?”
殷济恒干笑了下,附礼道:“陛下说笑了,无论是相国也好,还是左右司丞及六部,更别说我御史台了,皆是朝仰皇恩的,难怪顾尚书一情急就来求陛下主持公道,他虽失礼误法,但从情理上说,倒可理解,毕竟下至百姓,上至百官,无不将陛下时时敬念于心。”
陈景行指指殷济恒,大笑起来:“就你殷卿最会说话。”
顾青玄松了一口气,百拜谢恩,正欲告退,陈景行又问他:“顾卿方才进来时说你有罪,是何罪啊?”
顾青玄瞥了一眼晋公公,这一时竟有些无措,转而叩首言道:“微臣……因私事闯宫,有失礼法,触犯龙威,实在罪过……”
陈景行点点头,道:“嗯,的确罪过……朕念你是老臣,不深究惩处,顾卿你就去宫门前自领二十廷杖吧。”
顾青玄重重伏地叩首:“谢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所以,这次背诺的不是卢家。
他没死成,也没能让卢家陪葬。
顾青玄负伤出宫门,怕卢元植先有察觉变了主意,就暗自去了江月楼,一是为了疗伤,二是为了暂避一夜观察卢府动向,看卢元植会不会遵守约定放过顾清桓,今早听说顾清桓被放了才回府来,他本想暂不入府避开一时的。
这时候他身负棍伤,面色惨白,然性命无忧,如此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又惊又喜。
顾家姐弟立即奔向顾青玄,只有沈岚熙一人于顾家府门正中间默然而立,凝视着阶下的丈夫与子女们。
顾青玄只仰面望着沈岚熙,不闻他人之语,忍痛含笑,一步步走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来搀扶。
然而沈岚熙一动未动,身如风中乔木,独立门间,霎时间倏然倒下,再无声息。
是年,春暖,顾夫人沈岚熙病发辞世。
顾家举家戴孝,一片哀鸿,顾青玄病倒几日不进饮食,顾清宁顾清桓悲痛断肠不成人形,顾清风几乎哭瞎在母亲灵前。
顾家上下心神皆伤,溃不成家,江家父女也是悲伤不已,他们多日来一直在顾家帮忙操办丧礼,照顾无心为生的顾家人。
顾家父子四人在灵堂守了三天三夜,不曾踏出门外一步,身着白麻丧服的姐弟三人面色灰白,跪于堂下垂首不语。
顾青玄正对火盆背靠沈岚熙的棺木席地而坐,头发散乱面容干枯,如一具风干的枯木,不动也不语,这几天几夜都是睁着枯桃般的眼睛盯着火盆里燃烧的火苗,怀中紧抱着夫人的新刻灵牌。
不时有人前来吊咽,宫里也派人来抚问,连卢相国夫人都来过,无论他们真心与否,到底是来吊丧还是来探顾家实情,只要一见这灵堂情形都不忍再言其他。
他们吊咽完毕,顾家三姐弟依礼叩首哭送以谢孝,这几日下来他们的嗓子都哑了也无甚力气,动作整齐而麻木。顾青玄不能尽家主之礼迎客送客谢客,全仰江河川代为安排家仆招待吊丧之人。
第四日,封棺之时已到,但家主一直不发话做决定,封棺人也不好进灵堂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最后一个吊丧者来了,即河洛镖局当家,顾清风的师父洪洛天。
他的悲痛不亚于任何一个顾家人,自从得知沈岚熙病故,他就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心来此,看到顾家此番情形,却并没有如他人一般劝慰顾家人。
他正对沈岚熙的灵柩而立,愤然痛诉:“哀哉!岚熙!来此之前,我是不信的!我不信你走了!我真的不信!但来到这里之后,我就信了,岚熙啊,痛哉岚熙!你死了,顾家也死了!你在天之灵没瞧见这一堂枯骨吗?他们都随你去了!你的丈夫!你自己选择的丈夫!你抚育的儿女!他们都随你去了!痛哉悲哉!苍天不悯!沈岚熙辞世!顾家已死!”
江河川听他此言连忙来阻止他,他将江河川一把推开,自取了五炷香,在顾青玄面前的火盆里点燃,直直跪下,虽曲身磕头然坚毅不改,道:“岚熙,我念你辛苦一世相夫教子,惜你一世功亏不得如愿!你我相识多年,自此天人永隔,老友在此祭你,也祭你的顾家!可怜你死不能瞑目,可怜顾家已死!”
他插了香,最后看了棺中沈岚熙一眼,恍若当初少年时,他在沈家与她初见,他江湖漂泊,豪气一生只有这么一点柔情全付与这个已经长眠的女子,直到她以他人之妻的身份离世,他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洪洛天转眼冷漠地看着抱着灵牌的顾青玄,不走也不言语。
顾青玄缓慢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渐渐撑着身体站起来,顾家姐弟怕他支撑不住赶紧来扶,他微微转头看了看儿女们,最后直面洪洛天,艰难而坚定地说出这些天他说的第一句话:“顾家……未亡,她……终会如愿。”
洪洛天不置一言,转身大步跨出灵堂,对在外等候的封棺抬棺人挥手大喊:“查殓!封棺!”
声音豪迈震天,而瞪大的双目中泪光充盈。
顾青玄终是松开灵牌,将它放回正位。他伏在棺口再看沈岚熙最后一眼,笑了一下:“岚熙,就此别过,我们,天上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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