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棉被

　　薛铸还依然记得那天夜里他从那间金碧辉煌的书房中走出来的时候，他体表的温度，简直如坠冰窟。

　　他的额头不断的往下冒着汗，他一直都是个斯斯文文的人，在同学看来他很好说话，脾气好，软弱。

　　就算跟人有冲突发生矛盾了，基本上也都是以他道歉告终，他细细的咀嚼那个男人告诉他的话。

　　那天夜里原本满怀期待除了他之外的另一个年轻人，冲进了自己父亲的书房，和那个男人大吵了一架。

　　最后当他鼓足勇气打算用最深情的话语向她告别的时候，她却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拉起了他的手。

　　“木头，这辈子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够了，我们离开这里好了，我不要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了。”

　　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显然刚刚经历了激烈的争吵，她试图说服那个男人，可是却伤透了心。

　　她的眼泪预示着她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同时她的嘴角却又分明是在笑着的。

　　因为她知道她选择了一件更加珍贵的东西，而这件珍贵的东西值得她这样去做，她是如此的深信。

　　“嗯，那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会有一个更加幸福的家的。”他原本已经打好了腹稿。

　　他在理解到他和她的巨大差距之后，已经打算做出最理智的选择的！但这一刻感性战胜了理性。

　　两个人在大雨中手牵着手走开了，两个人笑着哭，哭着笑，留下了庄园内目瞪口呆的一群人。

　　那段日子虽然艰苦，但称得上是他最幸福的回忆了，住在狭窄而又简陋的出租屋内，两人早出晚归。

　　那个男人放出的话并不是一纸空文，他在现实中的遭遇得到了最充分的证明。

　　哪怕他拿着不错的履历，也无法在各大公司得到一份工作的机会，对方都会委婉的表示拒绝。

　　在大学期间成绩远不如他的人事部门的大学同学告诉他，他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

　　并且友善的提醒他，男人要多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女人可以为了感情迷失理智一时，但一辈子太长了。

　　他坚定的摇头，哪怕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但他坚信自己就算失去了一些东西，也能收获无悔的人生。

　　当那个从来没有来过大城市，渐渐老去的妇人来到了城里，离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也越发临近。

　　“小铸呀，你终于要成家啦，小怡她是大城市的姑娘，你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人家愿意嫁给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一定要好好的对别人，千万不要辜负了，能让就要多让让，男子汉要多担待一些……”

　　“老头子他要是能够看到你娶媳妇这一天该多好啊……还是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这是我在镇上弹好的棉絮，冬天冷，铺上正暖和，还有家里老母鸡下的土鸡蛋，就是以前家里的那只芦花鸡……”

　　“现在它也老了，渐渐不下蛋了，儿啊，我也老了，你们一定要好好过日子，我在老家很好，你们不用记挂，要照顾好小怡，我还等着抱孙孙呢，还有，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

　　老妇人将用油纸包郑重交到了他的手里，她在婚礼的第二天就乘车离开了城市。

　　她原本是想在婚礼上见一下亲家公的，但对方并没有出现，冷冷清清的一场婚礼。

　　虽然只有几名好友到场，但令他感到难忘，那一刻他是幸福的，全世界最为幸福的。

　　尤其是在女儿出生之后，他的人生更是增加了许多色彩，似乎所有的得意都接踵而至。

　　那位成为他事业拦路石的老丈人终于抵挡不住时代的冲击，他所经营的传统能源企业被全新的科技公司天罗击溃，没有了事业的拦路虎，积攒了多年人脉的他厚积薄发，逐渐开始了平步青云之旅。

　　工作的得意也就让他越来越忙，年岁渐长的老人已经没有办法再乘车到城里来了。

　　“你不要总是忙，也得抽时间陪陪小怡，她一个人带孩子也不容易……”

　　“妈，我知道了。”

　　“还有几天就是小怡的生日，可惜我这双腿不利索了，不能过来，你要多陪陪她。”

　　“妈，我知道了，我还得去开会，先挂了。”

　　“隔壁家的强子昨天带着全家人回来修山，我看你爸旁边的那块地……”

　　“妈，我还有事，一会儿再打给你。”

　　“嘟嘟。”

　　事业的蒸蒸日上让他忽略了很多东西，其实当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是知道的。

　　但他总是有一种错觉，一种只要他拼命的在事业上努力，获得成功。

　　他就总能弥补身边的人的这种错觉，是的，这就像是做项目一样简单嘛，就算损失了一部分。

　　在下一个项目上赚回来不就好了？反正他还年轻，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朝气。

　　他才不到三十岁，他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干到四十岁，不，五十岁，他的人生巅峰还未来临！

　　然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他身边的人，却未必有足够多的时间。

　　“妈！”

　　当他听闻噩耗急匆匆的赶回去的时候，不过是在那座满是枯草的坟冢前多了一座新坟。

　　“爸爸，奶奶她怎么了？”咬着手指的小女孩疑惑不解的询问。

　　“她只是睡着了而已。”他沙哑着嗓子惨笑的摸了摸她的头。

　　这是小时候沉睡在这里的妇人经常对他做的动作。

　　在滴水未进几天之后，他料理好后事回家，他还得恢复日常的工作中去。

　　“老公，你看这个怎么样？这个特别好看，特别适合我对吧？”

　　“买吧。”

　　“老公，那件衣服是最新款哦，还是独家定制的，特别能烘托我的气质。”

　　“买吧。”

　　“老公，你看你看，这是我新买的蚕丝被，又轻又暖和……”

　　“……那床旧棉被呢？”

　　“你说的是那床又破又旧的棉被吗？早就扔啦，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那个？”

　　那一天大雨瓢泼，他冲出家门发疯的在垃圾站寻找，没有找到他又去了垃圾处理点。

　　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为了一床破旧的棉被至于做到这种程度？

　　“你究竟发什么疯？不过就是床破棉被而已，你至于这样吗？”

　　“你给我……住嘴！”

　　同样是在那个雨夜，他第一次将压抑在内心的狂暴情绪发泄了出来。

　　他也第一次认识到，是的，他不止是表面上看到的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的。

　　他的内心深处，也有狂暴的恶魔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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