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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发现真相(2)


  我又给方震拨了一个电话,让他给图书馆送两千块钱,方震问都不问就答应下来。我放下电话,环顾四周,然后……然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从我前往郑州调查老朝奉开始,这些天来马不停蹄,疲于奔命,心情大起大落,日程特别忙。现在陡然清闲下来,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我走在大街上,一阵空虚感涌上心头。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抛了出去,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福祸未知的结果。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高三学生从高考考场里走出来,他对接下来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成绩放榜。

  我无事可做,只得回过头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愕然发现,我之困境,皆因我自己而起。我的执念,既是果,也是因。我一心坚持去伪存真,结果却让五脉面临灭顶之灾;我一心要追查老朝奉,结果却不得不与药不然联手;我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结果却越补窟窿越大,越补心思越迷惘。矛盾相接,雾障丛生,最后搞得自己无所适从。

  刘一鸣说人可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这一路走来,东鲁柘砚鉴出了一个心浮气躁的我,山水小盂鉴出了一个仇恨滔天的我,南京古碑鉴出了一个心志薄弱的我……那么这一幅《清明上河图》,究竟鉴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我?我不知道。

  我随便找了一处街边长椅,缓缓坐下,觉得全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就像是跑完马拉松一样。今日天气很好,我靠着椅背微微扬起头,让阳光晒在脸上,一股暖洋洋的倦意袭上心头。就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腰间一颤,那只BP机响了一声。

  汉显屏幕上分页显示:“刚得到消息,京港文化交流展览的日程确定了,一个星期后。”

  我眉头一皱,看来刘一鸣和老朝奉联手狙击,也只能阻挡到这一步了。两张《清明上河图》,终究还是要直面相对。我抬起头,朝左右看去。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药不然肯定是藏在某个角落窥视着我。他拿着我的大哥大,可以随时拨打寻呼台。而我能回应的,只能是点头或者摇头。

  很快又一条信息进来:“你查得怎么样了?”

  我在阳光下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没想到,这个晦涩的动作药不然居然读懂了:“当一个人开始等待时,他就会思考,一思考就会怀疑自己,一怀疑就会陷入迷茫。偏偏等待还很漫长。哥们儿,这种感觉很难受吧?”

  没等我做出回应,第四条信息又发了进来:“我也差不多啦,所以得让自己忙碌,忙到无空瞎想就最好。等到了那边,我就不用玩捉迷藏了。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

  为了不让寻呼台的小姐起疑心,药不然用了一个隐晦的说法。**还没回归,内地警方去抓人要费不少周折。药不然如果能顺利潜入**,行动就会重获自由。

  可是,他想跟我聊什么?

  “谈谈人生和理想。”这是典型的药不然式回答。随后他又补充了一条信息:“咱们可很久没坐下来闲扯胡吹一通啦,就像从前那样。”

  我嘴唇露出一丝冷笑,这怪得了谁?他本来前途无量,可他自己选择了背叛,这个局面,根本是咎由自取——他有什么资格惋惜,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人生?药不然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脸嘲讽的神色,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你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我看着这句话,呆了很久。这本是我对刘战斗说的话,现在他居然也搬出这句话来,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如果药不然告诉我说,他是为了金钱或者仇恨,我还稍微能够接受;现在他居然说得大义凛然,好似投靠老朝奉与五脉为敌是一件伟大事业、一个甘愿为之牺牲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甘愿背负苦衷与委屈。

  别开玩笑了!

  我把BP机从腰上解下来,扬起手,把它扔出去。小小的机体划过一道半弧线落到柏油马路上,电池和屏幕盖被摔开。然后一辆泥土车轰隆隆地开过,把其余的部件碾了个粉碎。

  到了晚上七点半,我终于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给图书馆打过去,问他查到什么没有。

  图书馆倒没计较我提前半个小时打电话,他告诉我:“查到点东西,但我先说明白,无论有用没用,钱我可不会退。”

  我握着话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激动:“说。”

  图书馆道:“晋京汇银号在1947年因为经营不善,发生挤兑风潮,最后破产。不过算你小子运气好,其中几年的旧账簿一直扔在某个股东家里,没挪过地方,我之前拿收废纸的价儿收下来了。不过那些账簿可真不少,我撅着屁股翻了一下午,累得腰酸背疼,这个可是要另外算钱的。”

  “赶快说重点。”

  “我查过了,晋京汇银号跟樊沪记之间的业务,几乎都是古董抵押类的贷款,大概得有那么三十多笔。钱数有多有少,但最后都平账了。”

  我强压住兴奋:“那么,这里有没有关于缺角大齐通宝的记录?”

  “让我看看,嗯……还真有。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戴老掌柜质押了两件东西,其中一件是缺角大齐通宝,一共贷了五十两黄金,三分利,一个月后还清。”

  “另外一件是什么?是不是戴熙字帖?”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手心顿时变得无比潮湿,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你看看那行记录旁边,有没有写着一排字。”

  银号收了古董做抵押品,都要详细写明它的情况,尤其是像字帖这种容易被裁剪的东西,只要字不太多,都会全文抄录,以免客户赎回的时候货不对板,引起纠纷。

  “哦,有啊,字还不少呢。”图书馆道。

  “念给我听。”

  “这可是要额外收费的。”

  “一百块钱,快念!”

  图书馆清了清嗓子,念道:“余尝见有所谓徽宗《及春踏花图》绢本者,画势浮靡,笔力怯弱,其赝毕显,而其上有双龙小印,颇得真味,殊不可解。今入宫得阅《石渠宝笈》,中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细审之,卷帙荡尽三成,徽宗签题及双龙印记皆不存。由是推之,张画必横遭剪裁,余者绞碎,分布诸画,《及春》不过其一耳。呜呼,如斯杰作,惜无完体,以真羼假,不胜悲夫。然天子所藏,不敢妄言,姑录于此,俟后人证白。”

  戴熙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从前看过一幅号称宋徽宗真迹的《及春踏花图》,但是那个画风太差,一眼就看穿是假的。但是这幅假画上的双龙小印,却像是真的,戴熙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今天他去宫里看了《石渠宝笈》里收藏的《清明上河图》,推测出《清明上河图》差不多缺了三分之一的长度,其中包括徽宗的签题和双龙小印都不见了。戴熙意识到,很可能《清明上河图》在这之前被人剪走了三分之一,裁成若干碎片,分别补缀到其他十几幅赝品里去,《及春踏花图》只是其中一幅而已。如此的杰作,居然落得残缺不全的下场,还以真充假,真是令人伤心。可是《清明上河图》是天子收藏的,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记在这里,等后人来考证吧。

  戴熙说的这个情况,在古董造假中很常见。造假者经常会把一张真画或字帖剪碎,补到十几甚至二十几张假画上去。这样一来,假画几可乱真,当成真品去卖,利润可翻几十倍。戴熙一生爱画,当他发现《清明上河图》也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失落的那三分之一永不可能恢复,一时之间心神激荡,才会写下这么一张字帖。

  我放下话筒,对《清明上河图》的坎坷经历,终于有了一个通透的了解。

  当时在画院里绘制汴河景色的,一共有两个人,张择端和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宋徽宗选中了张择端的画,亲题“清明上河图”五字与自己的签题,又配以双龙小印。另外一幅画,则被存在画院之中,湮没无闻,姑且代称为乙本。

  《清明上河图》一直流传到明代,在李东阳收藏之后,此画惨遭毒手,被裁掉了三分之一。造假者把这三分之一剪碎成十几甚至几十片,制成了一批赝品。其中最重要的一幅,叫作《及春踏花图》,留有双龙小印的那一片《清明上河图》绢布,即补入了这幅画中。

  到了嘉靖朝,残缺不全的《清明上河图》正品流入严嵩手里。与此同时,吴人黄彪拿到了乙本,并以此为底,制成了几可以乱真的《清明上河图》赝品,并流入王世贞的弟弟手里。等到严嵩败亡,这一真一赝两个版本,便彻底混淆了。没人知道被嘉靖皇帝抄入内府中的,是真还是假。

  到了清代,戴熙先在别处看到《及春踏花图》,产生疑问,然后在宫中看到《清明上河图》残本。他指出《及春踏花图》上的双龙印,原本属于《清明上河图》。但慑于皇威,他不敢声张,把这个发现写成《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齐通宝一起珍藏在铁匣内,不示于人,连他儿子戴以恒都没见过。

  戴熙死后,《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齐通宝一并失踪,不知被谁偷偷取走,这两样东西辗转落到了樊沪记。樊老掌柜视若珍宝,从不出卖,只在向晋京汇贷款时当过一次抵押物。此后战乱频生,戴熙字帖遗失,只剩下缺角大齐通宝还留在手里。解放后文物铺子搞公私合营,樊老掌柜前去文物商店卖货,被刘战斗欺负,幸得黄克武仗义执言。樊老掌柜把缺角大齐通宝送给他,以示感激。然后就到了现在,黄克武把大齐通宝交给我,让我去跟戴氏后人交涉……

  这是我这一次调查得出的结论。

  一幅《清明上河图》,却有故宫和**百瑞莲两个版本,必然其中一幅为真,一幅为黄彪所造之赝品。但黄彪是拿同时代的乙本造假,所以用碳-14无法比较出结果。

  《清明上河图》被剪裁的惨事,发生在李东阳之后、黄彪造假之前的几十年之间。理论上说,只要找齐被裁掉的那三分之一补缀的假画,就能拼凑出完整的《清明上河图》。可惜究竟哪些画上带有《清明上河图》的基因,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唯一知道名字的,只有一幅带有双龙小印的《及春踏花图》。

  《及春踏花图》我虽然没看过,但这个故事我听过。话说宋徽宗有一次在画院主持考试,给考生们出了一道题:踏花归来马蹄香。意思是骑马出去春游的时候,踏了一路的鲜花,连马蹄都沾染上花香了。有的考生画出马蹄上满是鲜花,有的考生画出骑马者身在花丛中。唯有一个考生,没有画鲜花,而是在奔驰的马蹄附近画了几只萦绕的蝴蝶。宋徽宗大喜过望,重赏此人,拔为头名。这幅画,恐怕就是从这个典故来的。

  只要找到《及春踏花图》,把双龙小印那一块绢布与《清明上河图》两个版本做对比,就可以知道哪个版本是真的。

  这正是刘一鸣要我找的底牌。

  而如何找到《及春踏花图》,就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整理好思路以后,打了个电话给方震,请他转接刘一鸣。刘一鸣已经休息了,但方震知道兹事体大,还是把他叫醒了。老人的声音很疲惫,这些天为了维持五脉,他殚精竭虑,负担可不小。可我知道这不是愧疚的时候,连问候都省略掉,直接把自己的发现原原本本讲给刘一鸣听。

  刘一鸣听我讲完,感慨道:“前辈手段,竟至于斯——辛苦你了,小许。”

  我又提醒道:“《及春踏花图》是幅明代仿的宋画,如果流传到现在,应该也算是一件文物。我想这么珍贵的画,您应该能查到线索吧?”我一个人势单力孤,但红字门一直从事书画鉴定,又跟许多大收藏家有来往,查一幅画的下落对他们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及春踏花图》这幅画我知道。”刘一鸣说,我心中大喜,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心中一沉,“可惜它早就被扯碎了。”

  “怎么扯碎了?被谁?”

  刘一鸣道:“抗战结束后,五脉有一次豫陕之争,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知道。”我忽然想到,这个典故居然还是钟爱华告诉我的,命运真是奇妙。

  “七家郑州商铺在豫顺楼设下赏珍会,力战黄克武。黄克武连战连捷,他们只得从开封请来一位叫阴阳眼的高人,与黄克武赌斗‘刀山火海’,用的就是这一幅《及春踏花图》。阴阳眼最终击败了黄克武,自己付出的代价却是《及春踏花图》化为碎片。”

  “这也无妨。咱们需要的不是完整的《及春踏花图》,而是双龙小印那一片绢布。哪怕只有一个指甲大小的残布,对我们来说也足够了。”

  “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黄克武回来以后,对五脉的人绝口不提,似乎是发过毒誓保密。所以没人知道那一战的细节。”

  “那还不简单,问一下黄老爷子不就得了吗?”

  我之前曾经在南苑机场问过黄克武一次豫顺楼的事,他当时骂我不要管闲事。现在这件事变成五脉存亡的关键,他总该开口了吧?

  “唉……”刘一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连声问怎么了。刘一鸣沉默片刻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克武心脏病突发,已经被送去了**玛丽医院,如今还处于昏迷中。”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如五雷轰顶:“怎么回事?”

  刘一鸣道:“克武是跟一名女性谈话之时,突然心脏病发作,直接被送去了医院。”

  “梅素兰?”我脑海里跳出那个双目已盲的老太太。

  “据随行者说,她是在黄克武回到宾馆时出现的,两个人在大堂只交谈了几句,克武就病发了。”刘一鸣回答。

  我握紧话筒,暗地里骂了一句。这应该也是百瑞莲的计划之一。素姐本来就是他们手里握着的一张牌,先用来欺骗我,然后再击溃黄克武。如今五脉又折损一员大将,局面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现在黄克武病重入院,生死未卜,当年豫顺楼的真相无从得知,自然也没法追查《清明上河图》残片的下落。

  我呆呆地握着话筒,难道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徒劳而无功?

  刘一鸣听我半天没吭声,徐徐道:“小许,你别太自责,你已经尽力了。放心吧,自古赝不胜真,邪不胜正,就算找不到那张残片,五脉也未必会输。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是疲惫不堪。我知道这是老人在安慰我。刘一鸣又道:“我年纪大了,医生不允许我长途旅行。这次京港文化交流,小刘会代表我过去。你尽快赶回北京吧。”

  听他的口气,几乎是有点托孤的意思了。我大声道:“还没到认输的时候呢!”然后把电话“啪”地挂掉。

  虽然刘老爷子向我保证,故宫版是真本,但古董鉴定这种事很难有百分之百的保证,万一他走眼了呢?万一故宫鉴定组从根子上就错了呢?万一百瑞莲突然亮出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呢?百瑞莲辛苦筹划这么久,必然握有能证明故宫版是赝品的犀利杀招,如果我们没有对抗的底牌,失败的风险极大。到时候沦陷的可不止是五脉,还有中国古董市场的大好江山。

  这种情况,我怎么能放弃,我怎么敢放弃?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只有固执。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咬定青山不放松。我们许家,从来都是如此迂腐,如此顽固。

  我从电话亭出来,定神环顾四周,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只有一排排泛着白光的路灯矗立大街两侧。我走到人行道上,迈开步子开始奔跑。开始只是慢跑,然后逐渐加快,我的双脚有节奏地踏在路面,双拳紧握,交替摆动,像一只笨拙的鸽子在拍打翅膀。我沿着这一条宽阔街道一路不停地跑下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响。

  我不是个热衷体育的人,体格也只能算中等,骤然这么大的运动量,身体马上就起反应了。只跑出去大概一公里多,我的呼吸开始喘得厉害,双腿酸疼不已。我咬紧牙关,让大脑鞭笞着运动神经,要榨出它们的最后一点能量,继续保持着匀速奔跑。很快我的额头开始流汗,衬衫的背部也开始出现洇渍。

  但随着身体疲惫的加剧,我内心那一股烦闷之气被一点点散发出体外,脑子越来越清明。我从老徐那里学到了一点,坏心情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可以被繁重的体力运动挤压出身体。我在紫金山下,用碑拓挤出了失衡纷乱的情绪,现在用这种疯狂的跑步,把烦躁消耗一空。

  我一口气跑回到我住的宾馆,全身都是汗水,像刚从黄浦江里爬出来一样,肺部火辣,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住。我走进房间,门都顾不得关,一屁股坐进沙发,再也站不起来了。

  肉体极度疲惫,情绪却无比放松。我靠在沙发上,脑袋后仰对着天花板,开始回忆从郑州开始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仔细地搜检,看是否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说来奇怪,我已经连一个小指头尖都抬不动,思考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之前的一切场景就像是放电影一样,一格格在我眼前放映。

  我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让这些场景在脑中一一回放。不知过了多久,一段场景在我眼前点亮,随即另外一段场景也亮了起来,一条看似细小的细线连缀两者;随即这条线段又抛出另外一个线头,从深邃的记忆里拽出第三个点,随即是第四个、第五个……很快在我的脑海里构造出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

  我闭上眼睛,试图把这张蜘蛛网看得更加清楚。我在想象中伸手过去,曾经模糊的线索,这次变得异常清晰。我可以摸到线条之间的组合,可以捋清楚彼此之间的走向。我感觉自己甚至可以把蜘蛛网拆卸掉,再一点点拼回去。

  我睁开了眼睛,恰好是午夜十二点整。我摊开双臂,支在扶手上用力,勉强让自己从沙发里站起来。接下来,我必须要赶去一个地方,可是发现我连房间前的走廊都未必能走完。

  这种靠大运动量排除烦躁的方式固然很好,但当你想继续行动时,却会造成不可避免的负面影响。

  但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我忍着剧痛,一步步挪到前台,朝值班服务员借了一支拐杖,然后在她怪异眼神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出宾馆。

  我要去的地方,是复旦大学。此时校园早已陷入沉睡,大门紧闭,只有几所实验室的灯光还亮着。我对门卫说我是打篮球受伤了,才从医院回来。门卫也没多问,挥手就把我放进去了。我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直奔博士楼而去。

  博士楼里虽有宿管老师,但管得没有本科生宿舍那么严格,都十二点多了,门也没锁。我轻手轻脚爬上三楼,然后轻轻地敲了敲戴海燕的门。戴海燕还没起来开门,附近的几个宿舍门却悄悄打开一条缝,暧昧的眼神从门缝里射出来,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顾不得理睬他们,继续有节奏地敲。敲了二十多下,门里才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谁呀?”

  “是我,许愿。”

  门被打开了,戴海燕穿着花布睡衣,睡眼惺忪。她迷迷糊糊地说:“如果你是想追求我,那可真是选了个最错误的时间。”

  “我知道太晚了,打扰你休息了。但是有件急事我一定得问问你。”我压低声音。

  “事关生死?”戴海燕问。

  “事关生死!”我郑重地点点头。

  戴海燕“哦”了一声,把门再打开一点,让我进去。我把住门框说:“事情紧急,我就不进去了,我就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你说吧。”戴海燕索性靠在门边,双手抄胸。

  我问道:“我记得你上次提到过,戴鹤轩一脉是戴氏的分家,很早就迁离了钱塘。”

  “没错。”

  “你那次说的是,他们家先去的河南,再迁到南京?”

  “是。”

  “他们家在河南做什么营生?”

  “古玩。据说做得还不错,河南地面上数得着的大字号。一直到解放前,他们才迁回南京。”戴海燕回答。

  “多谢!”我一拱手,拄着拐杖转身离开。戴海燕没料到我走得如此干脆,她扫了一眼那几个开了一条门缝的宿舍,低声嘟囔了一句“原来你还真是来问话的”,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离开复旦大学以后,我返回宾馆,给戴鹤轩打了个电话过去。

  这个时间,戴鹤轩倒是没睡,接电话的弟子说他正在练功吐纳,这会儿夜深人静,正合养气。我懒得听这一大套废话,索性搬出宇宙黄帝文化推广有限公司推广大使的身份,让戴鹤轩立刻来听电话。那个弟子不敢怠慢,连忙告诉师父。过了五分钟,戴鹤轩才慢悠悠地把电话接起来:“乖徒儿,你这么晚打电话来,莫非在功法上有什么疑惑让为师开示?”

  “我找你有事要问。”我不想啰唆,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不是已经找到我那个奇葩侄女了么?”

  “和她没关系。”

  “那就是黄烟烟喽?她已经离开看守所了,你不知道?”

  我停顿了一下,这几天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都没顾上想。一想到她出看守所我都没去接她,心里颇有些内疚。但眼下情势危急,我顾不得多想,开口道:“和她们都没有关系,我是想问你,你跟我赌斗的那种形式叫百步穿杨,是不是河南特有的说法?”

  戴鹤轩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说道:“对啊。‘百步穿杨’这个叫法,既不属于北京,也不是南京叫法,只有在河南地面那么叫。”

  我暗骂自己粗心。之前戴鹤轩提出跟我赌斗时,用了这个词儿,显然说明他们家原来是在河南。我当时动了疑心,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事了。后来戴海燕又提了一句戴鹤轩一支迁居河南,我还是没警醒。一直到了现在这时候,我才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戴海燕说你家原来也在河南待过,经营的还是古玩生意。”

  “岂止开过,我家在河南的铺子,可也算是一省之魁首,可以排进十名之内。可惜抗战胜利之后,我家老人对蒋介石太过信任,举家搬来南京发展,然后……咳。”戴鹤轩不无遗憾地说。

  “那你听说过豫顺楼的赏珍会吗?”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心跳。

  戴鹤轩想了想才说道:“知道,河南古玩界挺轰动的一件事。黄克武那次大败亏输,从此被刘一鸣压住一头嘛。”

  “那次是河南七家大铺联手办的,你们家有没有参与?”

  戴鹤轩一听,神气十足:“有啊。我家的铺子,排名第六位。我们家是从晚清才迁居河南,作为外来户能有这么高的排名,很不得了。黄帝起源于河南,我的黄帝内功,就是从家学获得灵感……”

  我没听他的自吹自擂,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那次赏珍会的详细情况吗?”我忽然想到戴鹤轩年纪,于是改口道,“你家里老人,有提过豫顺楼赏珍会上发生了什么吗?”

  戴鹤轩道:“那次赏珍会要求严格,各大铺子只派了一个掌柜去,一共只有七人。我们家派出席的那位,回来以后只说了一句‘侥幸得胜’,其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老一辈人脾气特固执,发过了誓,打死都不开口。”

  我一阵失望,都已经追查到这一步了,难道一点机会都没留给我?

  “真的一点都没说?”我不甘心地问。

  “呃……他确实没说,不过这天下哪有天衣无缝的事,我后来陆陆续续听其他人提及过一点端倪。据说本来七位掌柜信心十足,没想到黄克武如有神助,连战连捷,把他们设的套一一破去。七位掌柜眼看撑不下去了,其中一位提议,连夜从开封请来一位姓廖的神秘高人,一战定了乾坤。”

  “那个姓廖的,外号叫阴阳眼对吧?”我问。

  戴鹤轩道:“对,不过他什么来历,我就不清楚了。这人到了豫顺楼,直接和黄克武上了顶楼,说要斗一场刀山火海。其他人都退到二楼,不能上去。过了半个时辰,黄克武下楼认输,至于阴阳眼,他是被抬下楼了。至于顶楼发生了啥,就真没人知道了。”

  “阴阳眼什么下落,真的没人知道吗?”

  “这我可不知道。”

  我失落地叹了口气,这些信息我早就从钟爱华和刘一鸣那儿了解了,我甚至还知道这两个人赌斗用的是《及春踏花图》,比戴鹤轩了解得更详细。现在看来。当年上了豫顺楼的人,七个掌柜都已去世,黄克武昏迷不醒,阴阳眼不知所踪。那幅《及春踏花图》的线索,到这里就彻底中断了。

  “那个阴阳眼,真的能看穿黄泉来路?”我沮丧地抓了抓头发,心想如果他真有这种特异功能,不会只用这一回,走到哪里都会有轰动,说不定在别处也能找到线索。

  戴鹤轩哈哈大笑:“你是黄帝内功的推广大使,怎么能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呢?特异功能又不是大白菜,怎么会到处都是啊——所谓阴阳眼,那是河南当地的一种说法,其实就是一眼大,一眼小,先天性小眼裂家族遗传畸形而已,跟什么阴曹地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封建迷信而已。”

  我抓头发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一眼大,一眼小。

  籍贯开封。

  姓廖。

  这三个条件综合到一起,我一下子想到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这不就是请人吃现席、被我亲手抓进监狱的大眼贼吗!

  我清楚地记得,大眼贼是和他儿子一起落网的。两个人的眼睛都是一大一小,可见是遗传下来的。审讯的时候,他自报家门,就是说姓廖,家住开封。听戴鹤轩这么一提醒,难道说大眼贼就是阴阳眼的后人?事情有没有这么巧?

  我转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居然转回到原点了。我最终要找的人,居然是我最早遇见的人,命运实在是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我把电话“啪”地挂掉,冲进洗手间用凉水冲了一把脸。凉水扑在脸上,微微刺激我的皮肤。我抬起头,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不存在任何迷茫的脸。

  我把方震给我的那本公安部的证件拿出来,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要尽快赶回北京。

  我连行李都懒得理,直接走出宾馆大门。一出去,噼里啪啦一通闪光灯亮起,几个记者从隐蔽处跳了出来。我一看,还是当初在复旦大学围堵我的那几个人。原来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死守在宾馆门口,身后居然连摄像机都跟着。

  “请问您刚才又夜入戴海燕小姐的宿舍,你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了吗?”

  “您为什么一直拒绝发表评论,是受到了官方威胁吗?”

  “你爷爷许一城的遭遇,对你的选择有影响吗?”

  乱七八糟的问题扑面而来。我沉着脸推开这些烦人的苍蝇,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记者们如影随形。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我忽然听到一个记者喊道:“京港文化交流展马上就要召开,到时候故宫将和百瑞莲就《清明上河图》进行对质,作为始作俑者,你有什么看法?”

  我停下脚步,走到那个发问的记者面前。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胖胖的,波浪发卷,嘴唇涂得血红。我死死盯着她,她有点畏惧地后退了一步。我伸出手夺过她手里的麦克风,然后转到摄像头前,一字一句道:“我会去**,我会带去真相,希望你们做好准备。”

  我知道钟爱华一定听得到,百瑞莲和它背后的那些人,也一定听得到。说完这句话,我把麦克风扔给那女人,转身离开,昂扬的战意在我身边升起。

  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线索断在大眼贼这里,我也要去**。此事因我而起,必须因我而平。我怎么把五脉推下山崖的,就要怎么把它拽回来。这是一个鉴宝人的责任。

  那张特别证件真是好用,我靠它赶上了最近的一班军航,在第二天清晨抵达北京。我一下舷梯,方震的吉普已经等在了停机坪上。我顾不得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直接跳上车。

  方震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告诉我:“故宫今天会开库调出《清明上河图》,和其他参展文物汇合装箱以后,刘局会亲自带队前往**,我也会以安保主管身份前往。”

  “几点钟出发?”

  “我把你送过去以后,立刻就得走,接下来怎么跟大眼贼说,就靠你自己了。”方震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又补充了一句,“大眼贼的案子马上就判了,如果他有立功表现,可以有适当减刑。”

  我笑了,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吉普车在马路上飞驰,方震忽然道:“对了,你不是让我去查钟爱华么?我查到一点东西。”

  “嗯?”我立刻来了精神。

  “他给你讲的故事,基本属实。他确实有个在安阳的舅舅因为收购文物失误而自杀,这件事还跟五脉关系不小。十年之前,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在全国搞馆藏文物赝品排查,在安阳查出一件赝品,黄克武亲自通报给安阳,安阳当地文物局认定是钟爱华舅舅进货的时候搞贪污,结果他转天就自杀了。第二年,钟爱华就随他父母移居去了**。”

  “所以他才这么恨我们?”

  方震道:“钟爱华在**的经历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父母死得很早,他加入过新义安,还惹过人命官司,后来逃入九龙寨城,再没人见到过这个人,直到你在郑州遇见他。”

  “九龙寨城?”

  “算了,你不会想知道这个地方的。”方震皱皱眉头,难得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我闭上眼睛。一个小小年纪就在**加入黑社会的家伙,摇身一变,成了国际大拍卖行的内地代理人,这个丰富经历,简直可以拍一部电影了。难怪这家伙狡猾得像一头狐狸,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成熟。我每次想到钟爱华在郑州表演出的那种天真热血,就不寒而栗。

  但奇怪的是,自从在复旦我们不期相遇之后,他除了施展手段吓退了药不然,让记者们限制住我的自由,就没有进一步举动了。他停止纠缠戴海燕,也没给我接下来的一系列调查捣乱。

  他这种安静,让我略微有些不安,那是一种恶狼在草丛里伏低身体准备扑击前的安静。我努力把担忧收回去,告诉自己这不是目前最需要担心的问题。

  吉普很快来到位于南城郊外一处僻静的监狱大门前。方震跟里面的人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驱车离去。监狱的工作人员把我带到一间接待室,让我填了一张探视犯人的申请表格。我没有办案公安的身份,进不了审讯室,就只能通过探视程序去见到大眼贼。

  这个接待室很简陋,墙漆剥落大半,刷上去的标语模糊不清。屋子被正中间一道暗褐色的齐胸高桌隔开,但桌子上方没用玻璃隔开。

  我坐定以后,没过多一会儿,大眼贼被一名看守从另外一个门带进屋子。这家伙身穿灰色的囚犯服,头发剃了个精光,精神倒是不错,进了门还有心思左顾右盼。大眼贼一看来探视的是我,大眼一瞪,那只小眼却眯了起来:“您这面相,可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我这才想起来,上次见他,大眼贼帮我批了个面相,说我面悬金剪,正对人中,是个劫相——你别说,很快就出了《清明上河图》这档子事,不知算不算应验。这家伙的阴阳眼,还真是有点门道。

  “哪里不对劲?”我问。

  “您脸上这把金剪,如今两条剪刃是半开半闭,摸不清去向,不知道是要剪下去还是张开,所以是个悬命。吉凶如何,就得看您自己一念之间。”大眼贼说得眉飞色舞,旁边看守咳了一声,大眼贼连忙谦逊地摆摆手,“哎,不过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我正劳动改造呢,就是顺口胡说,您别当真。”

  我开门见山:“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件事要问你。”大眼贼晃晃脑袋,一脸委屈:“我的犯罪事实都交代清楚了,没有隐瞒。”

  “你们家解放前一直是开封的?”

  “是,到我这辈,才慢慢往外走。”

  我一指他的脸:“你这一对眼睛,是天生的?”

  大眼贼一愣:“是啊,您是打算给我办保外就医?我研究过,这个不符合条件……”

  我打断他的话:“你们家里人,也都是这样的阴阳眼吗?”大眼贼听见“阴阳眼”三个字,脸色大变:“您……您连这个都知道啦?”

  “回答我的问题。”

  大眼贼习惯性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这时才发现没烟,苦笑一声,小眼露出几分感慨:“我们家族这个毛病,医学上叫先天性小眼裂,遗传的。人家都是祖传宝贝,我们家是祖传毛病,您说多倒霉。长成那副模样,别说做官做买卖,就是给人当长工干活都不受待见,到处都受歧视。我家祖先一看没辙,索性化废为宝,自称这是阴阳眼,能看穿黄泉来路。从前的人特别迷信,真以为我们家是天生异象,碰到算命看卦、下葬入穴、驱鬼祭神什么的,都找我们家,久而久之,就有了阴阳眼的名头。”

  “整个开封,是不是就你们一家有阴阳眼?”我问。

  “别的地方不知道,在开封,我们家那是独一份——这倒霉病可不是到处都有哇。”

  我深吸了口气:“四十多年前,开封有个阴阳眼去了郑州的豫顺楼,打败了五脉一个叫黄克武的高手。这事你知道吗?”

  大眼贼一点没犹豫:“知道。”

  “是你家族的人干的吗?”

  “是我家二爷爷。”大眼贼答得特别干脆。

  我双手猛然抓住高桌边缘,心脏差点停跳。那个豫顺楼之战的神秘人,居然就这么现身了。

  “你能详细讲讲么?”我强抑兴奋。

  大眼贼这个人是表演型人格,我从别人那里探听线索,总要费一番周折,只有这家伙说话特别痛快。他一听我要他讲自己家的故事,顿时兴致就上来了,拇指一翘,身子后仰,得意道:“我那个二爷爷,可真是廖家中的一个异数。他叫廖定,我们家里人都是靠给人算命看相为生,只有他不搞这一套,一心研究古玩。我之所以投身古玩这个行业,一部分原因也是受二爷爷的影响。只可惜时运不济,解放以后我英雄无用武之地,虚度光阴,只能沦落到如今……”

  “说正题!”

  “好,好。我听家里老人讲,二爷爷从前是个江湖骗子,凭着一对阴阳眼在北方几省闯荡。后来他也不知怎么的,骗到了一位高人头上。人家一眼识破他的诡计,把他给困住了。不过高人就是高人,手段高,胸襟也高,他对我二爷爷说你资质不错,用来骗人太浪费了,就教了他一些古董的鉴定手法,给了笔钱,打发他回老家做点正当生意。我二爷爷深受感动,回到开封以后,把骗人的伎俩都收了,一门心思钻研古董。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我二爷爷本来就是个聪明人,这么一潜心研究,真搞出名堂来了,成了一个古董鉴定的高手。到后来,圈子里都传说他的阴阳眼不光能看黄泉去路,还能贯穿古今,看货一看一个准,越传越神。但我二爷爷知道,他这一切都是高人所赐,但高人没正式收他当徒弟,他也不敢妄称,就在家里摆了个生祠,为高人立了一块长生牌,天天三炷香,从来没断过。后来那位高人因为倒卖文物,被国家当汉奸给枪毙了,我二爷爷……”

  “等一下!”我大喝一声,眼睛几乎要瞪得爆裂出来,“那个高人,叫什么?”

  “姓许,叫许一城,是五脉的掌门人——五脉你知道吧?它又叫明眼梅花,自古……”

  大眼贼接下来的喋喋不休,我完全没听进去。我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内心巨浪滔天。我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居然牵扯到了我爷爷许一城,这可真是横生波澜。

  “哎,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要不咱们休息一下?”大眼贼关切地问道。

  “不,不用,你继续。”

  “许一城因为卖文物给日本人,被当作汉奸枪毙。我二爷爷在长生牌位前大哭了一场,说打死他都不信许掌门会当汉奸。我二爷爷哭完以后,买卖也不做了,宣布退隐,估计受的刺激不小。抗战胜利以后,有人突然来找二爷爷,说请他去郑州豫顺楼救急。本来二爷爷都回绝了,可他一听要对付的是五脉中人,一拍桌子,说许掌门死得那么惨,跟五脉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有直接关系,他的仇我不能不报,立刻就赶了过去。”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眼眶湿润起来。许一城当年身死,举国皆斥为汉奸,想不到在开封这里,还有人一直相信他是清白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大眼贼说,“我二爷爷出去的时候,带的是一幅画,回来时却只带了一堆碎片。回来不久,他就咽气了。”

  我几乎坐不住了。那幅画,肯定就是《及春踏花图》,果然如刘一鸣所说,在赌斗中被拆成了碎片。

  “那堆碎片去了哪里?”

  大眼贼道:“二爷爷临终遗言,说他已经替许掌门报了一部分仇,无愧于心,让我们把那张画的碎片陪葬。这样在阴曹地府告诉许掌门说为他报了仇时,也好有个凭据。”

  “陪葬?廖定葬在哪里?”我问。

  大眼贼又说:“二爷爷说他死后要葬在许掌门离魂之地,这样二魂相近,方便他寻见许一城的魂魄。我们家里人遵照遗言,把二爷爷火化,骨灰装进锦盒,一路运到北平埋葬。”

  “等一下,火化?”我大惊。

  “我们阴阳眼能窥视天机,为天地所不容。所以我们家历代不留尸骸,死后全都火化。”大眼贼一本正经地说。

  我暗叫糟糕,如果这样的话,那陪葬的《及春踏花图》碎片岂不是也化为了灰烬?不会让我在最后关头抱憾而归吧?不行,无论如何,我要亲眼看到那些纸灰,才肯罢休。

  “廖定是葬在北京哪里?”我问。

  大眼贼点了点头,朝东边伸手遥遥一指:“我二爷爷下葬之地,就是当年许一城被枪决的刑场旁边,就在如今燕郊灵山脚下。”

  我傻在了原地。

  我站在公路旁的一片凸起的丘陵之上,负手远望。广袤的燕山蜿蜒至此,山势已尽,余脉突拔而成一座尖峰灵山,东接群山,其他三面皆是平原。峰顶有一座建于辽代的灵山宝塔,五级八角,与东边的盘山塔、西边的孤山塔结成三角之势。

  燕郊这里距离北京五十多公里,属于三河市境内。明、清两代,三河都属顺天府,一直算是京畿之地。清代皇帝拜谒东陵,就在这里驻跸,所以三河素有“天子脚下,御驾行宫”之称。民国迁都南京,直隶改河北省,它才划归为河北,但老百姓心目里,始终把它当成北京延伸的一部分。

  我爷爷许一城被老朝奉陷害,以汉奸的罪名处决,即行刑于此。而解决这次五脉危机的关键人物廖定,他的埋骨之地,也在这里。如果还嫌命运不够奇妙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许家四口人的墓园,就在不远处的灵山宝塔墓园,离刑场旧址不过数百米之遥。造化这只大手,把我拨来弄去,划了一个大大的圆,最终却将我送回到了起点。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我举头仰望,天空湛蓝,清澈到仿佛可以看到飘渺的灵魂。一阵微风吹过,似乎有几缕轻烟凭空浮动,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变换着形状。

  “爷爷,爸爸,是你们吗?”我喃喃自语。

  我没等到回答,也不必等到回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抬步迈下丘陵,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工兵铲。

  廖家当初把廖定葬在灵山脚下,遵照遗嘱并没有特意设墓,只是在紧邻刑场的正东方起了一个低矮的小土包,连墓碑都没立。刑场旁边乃是大凶之地,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特意埋在这里。也幸亏如此,让廖定的坟墓躲过了这几十年来的各种折腾,一直幸存到了现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小土包上面覆上了一层碧绿色的杂草,密布着蚂蚁窝,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大眼贼指点,我就算脚踩到坟包,都发现不了。

  挖坟掘墓是不道德的事,我来之前特意请求大眼贼准许。大眼贼是个好人,他对我的要求没有异议,只希望作为回报,我能定期带几本最新的法律书籍去牢里,他好学习。

  我把随身带的香烛摆好,恭恭敬敬冲着廖定的坟磕了三个头,说五脉遇难,我今日不得不冒犯开坟,五脉是许一城的心血所在,他若在世,必不会袖手旁观,希望廖二爷爷在天之灵能够理解,不要怪罪云云。

  说完以后,我拿起工兵铲,狠狠地插进泥土里,然后双手一抬,铲出一块泥土。蚂蚁们惊慌失措地四散而逃,我顾不上怜惜这些小东西的性命,又铲起了第二下。这个土包不大,我很快就把它全都挖开了,露出来的是个标准的主墓室加左右耳室的结构,只不过规模非常小,跟微缩模型差不多。

  我又铲了几下,在墓室正中,铲子头突然碰到一样东西。我急忙俯身,从土里挖出一个锦盒来。这盒子也就一尺见方,通身铁制,外头覆了一层锦缎。锦缎已经腐朽不堪,看不出颜色,手指一碰即烂。盒子外壳锈迹斑斑,上头勉强可以分辨出“廖定之墓”四个字。

  我把铁盒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发现上头没挂锁,只用一根糟朽了的木销子卡住。我把木销子拔开,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堆灰白色的骨灰。在骨灰当中,还可以分辨出有纸灰痕迹。这两者很容易分辨,骨灰颗粒较大,呈灰白色,纸灰发黑,更为细腻。

  我脸色苍白,双手几乎抱不住盒子。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灰飞烟灭了。我与真相只有咫尺之遥,却倒在了最后一步上。

  我沮丧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胸中的郁闷简直要让人窒息。我失魂落魄之下,右手一歪,盒子朝一侧倾去,我吓了一跳,连忙恢复平衡,廖定算是我许家恩人,挖坟已经很过分了,可不能让他的骨灰都洒出来。

  就这么来回一颠倒,我忽然看到,盒子里的灰烬之中,似乎多了样东西。我凑过去瞪大了眼睛,看到露出一角枯黄。我屏住呼吸,用随身带的镊子轻轻地夹住那一角,拈出一张小绢片来。

  这绢片只有小婴儿手掌那么大,一直埋在盒子的最底下。它的形状很不规则,边缘发黑卷边,显然是火烧成的。我夹起纸片,对着阳光看去。绢质老旧,但上头的痕迹仍旧可以分辨。这是一块小巧的暗红色印记,上头犹有双龙形迹,绢面还沾着几滴像是眼泪一样的痕迹。

  没错,就是它,就是那片自明代以来就失踪了的《清明上河图》残本余片,就是那片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的关键证据。

  我哈哈大笑,整个人倒在草地上,四肢伸展开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廖定和《及春踏花图》显然是分开来烧的。廖家在开封先将廖定火化,骨灰带来北京在灵山这里下葬。在把骨灰盒埋下去之前,把《及春踏花图》的碎绢片点燃扔进盒子里,这才算是入土为安。

  那几滴眼泪状的东西,叫作烛泪。

  刘一鸣在301医院培训我时说过,书画在重裱的时候,要加胶、加矾、加蜡,把背面轧出光来。重裱次数多了,侧看绢面会有一层极为淡薄的光芒,叫镜面,也叫鉴云。这片双龙小印本来属于《清明上河图》的,被补缀到《及春踏花图》上以后,被特意轧过几次。在燃烧之时,绢面的胶、矾、蜡起了一点保护作用,加上盒子一关,里面空气稀薄,使得这一片没有燃烧完全。蜡融化之后,就留下了眼泪一样的痕迹。

  造假者本意是为了修补破绽,却无意中保护了原作。《及春踏花图》的其他部分都烧成了灰,偏偏这一片因为抹过了蜡而幸存下来。

  为了虚假而施展的手段,却遗留下了真实,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我躺在草坪上,手里拈着残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后来,竟然泪流满面。

  刘一鸣说得不错,人可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

  这一幅徽宗赝品,鉴出了我爷爷许一城的坦荡胸襟,鉴出了廖定的煌煌忠义,也鉴出了我内心深处最底层的希冀——我的家人从来没有抛弃我,他们一直在我身边。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为何我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会藏身于许家四位成员埋葬的墓园附近。

  我跪倒在地,在这片许一城被处决的刑场旁,在这一片埋葬着我所有亲人的墓园旁,嚎啕大哭。那一刻,我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一样,每个人都在,他们都面带微笑看着我,叫着我的名字。

  天空变得更蓝了,几片白云悄然飘过,为我遮去了炽热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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