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61
一会儿,服务小姐端着白色斟酒壶上来了,给各位斟酒。朱怀镜不想喝,用手捂了杯子。张天奇劝道:“朱处长别客气,尝尝家乡酒吧。这几年我们酒厂不断改进技术,乌水春的质量有所提高。你试试吧。”这么一说,朱怀镜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了一杯。张天奇举了杯,向皮市长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谢。朱怀镜轻轻抿了一口,发现乌水春的口味真的变了,很好喝。果然皮市长也是这种感觉,说:“不错嘛,乌水春并不差。”大家都说这酒不错。朱怀镜这就放心喝了。仔细一品,感觉这酒就是酒鬼酒的风味。朱怀镜心里有谱了,却没有任何表露。在座都是喝惯了高档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装糊涂。
皮市长喝着这爽口的乌水春,对乌县酒厂这几年提高产品质量表示满意。几杯下肚,皮市长来了兴致,讲起了酒鬼酒的掌故,说:“去年我去湖南考察,参观了生产酒鬼酒的湘泉酒厂。这个厂的确不错。后来我又听湖南的同志讲了这么个事,让我很有启发。大家可能不知道,湖南酒还有种不太有名的品牌,叫锦江泉,我记不起是他们哪个地区产的了。这酒虽说名气不大,却是上过国宴的。我喝了,也不错。其实最初湘泉酒厂是向锦江泉酒厂学的技术,包括酒的配方。可是为什么湘泉酒厂后来名声大震,而锦江泉酒却默默无闻了呢?这里有个原因。原来,锦江泉最初叫锦江酒,可江西也有个锦江酒,早就注册了商标。这样一来,湖南的锦江酒不仅不能注册商标,不能做广告宣传,还被认为是侵了权。湖南和江西这两家锦江酒为这商标争论呀,协商呀,打官司呀,闹了好多年。结果没有一方让步。湖南的锦江酒没有办法,可又不能随便放弃锦江这个响当当的牌子,最后只得在‘锦江’后面加上个‘泉’字。可经过这么一折腾,锦江泉酒丧失了市场竞争的大好时机,湘泉酒厂早已徒弟超师傅了。这就给我一个启示:商品固然要重视质量,但营销工作也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说,我们乌县的乌水春酒,并不是质量不行,一定要把营销工作抓上去。”
大家都说皮市长的意见很正确。张天奇表示一定认真贯彻皮市长的指示。郭局长因为来的时候在车上说错了话,便总是表现得很活跃,想消除阴影。等张天奇表态完了,他忙说:“这酒真的不错,只要按照皮市长的意见办,也能创名牌。我就觉得这酒不比酒鬼酒差。”他这话却又是弄巧成拙,叫张天奇脸上讪讪的。皮市长摇摇头,说:“这酒的质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档酒相比,还有一定差距。”张天奇这就自然些了,举了酒杯,望着皮市长说:“我们酒厂正在组织技术攻关,争取尽快使乌水春的质量再上一个台阶。”
吃完晚饭,洗漱完毕,方明远邀朱怀镜到各位局长房间走走。朱怀镜只同财贸系统的局长们熟悉些,其他部门的不太熟,走走也好,就同他一起去了。方明远同他们都熟悉。先去了工商银行李行长房间。李行长洗完了澡,正用毛巾在搓头发。见朱方二位来了,李行长就说:“皮市长晚上不活动一下?”朱怀镜望望方明远,说:“今天皮市长一天都还没休息,中午都在看文件。让他休息吧。”三个人便说了一会儿话。没说多久,方明远说:“李行长今天也很辛苦的,早点休息吧,我们不打搅了。”两人便告辞。刚准备开门,就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朱怀镜认得,是乌县人民银行和工商银行的两位行长,来拜码头了。
两人便又去了郭局长房间。里面早已坐着两个人了,一介绍,是乌县水利局的两位正副局长。朱方二位说没事没事,过来随便看看。郭局长问:“皮市长晚上怎么安排?”方明远说:“他今天很累,让他休息吧。”见里面人多,两人没有坐下来,只站着聊了会儿,又去串另一个门。两人就这么一一串了一圈,每位局长房间都去了。只是没有去陈雁房间。朱怀镜忽然明白方明远的用意,原来他是不想让各位局长晚上去打搅皮市长休息。方明远做得老练,朱怀镜也就不点破。当官的通常在外面比在机关显得随便些,局长们知道这是同皮市长接近的好机会,只可惜让方明远巧妙地统统挡了驾。
两人回房,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是乌县国税局的局长龙文,他是来看望朱怀镜的。龙文是朱怀镜当副县长时一手栽培的,在朱怀镜面前一向恭敬。方明远见他俩是老朋友见面,自己坐在这里不方便,就说到小瞿那边去一下。小瞿同警车司机同住一间房。朱怀镜问龙文工作还顺利吧?龙文说还行吧,天奇同志很支持他的工作。又说县里局一级干部,就他资格最老了。朱怀镜见龙文有些踌躇满志,就知道张天奇一定是向他许了什么愿了,说不定想让他当个副县长什么的。两人正扯着,张天奇敲门进来了。见龙文在这里,张天奇就问:“老龙,你去看了你们市国税局马局长了吗?”龙文说:“准备马上就去哩。”张天奇忙说:“还没去?快去快去。我正要向朱处长汇报工作哩。”龙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来张天奇要求乌县各局的局长们都得去拜见他们上级部门的领导。可见张天奇深谙官场套路,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怀镜知道龙文不是先去看望市国税局马局长,而是先来看望他,心里自然受用,对龙文这人更加多了几分好感,也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朱怀镜见张天奇客气了几句,脸色凝重起来,猜不出他有什么大事要说,就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张天奇。张天奇叹了一声,把头偏过来,轻声说:“怀镜,出了点麻烦。”张天奇虽口上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显得心事重重。朱怀镜吓了一跳,问:“什么事?没什么大问题吧?”张天奇摇摇头,说出的却是天大的事。
原来,但凡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下面就紧张兮兮,如临大敌,从汇报材料、视察现场、生活起居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作好准备。当然也得看来的是哪个层次的领导。一般地区领导下来,通常只要作好汇报准备,生活安排妥当就得了,安全保卫任务不大,只需防止有人缠着领导告状。市以上领导下来,那就吓死人了,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各种准备当然不敢马虎,最叫人提心吊胆的是安全保卫。安全保卫的规格自然又因来的领导级别高低而有所区别。但是下面会办事的,只要是上面来的领导,他们往往在安全保卫规格上破格安排,不用警车开道的,也让警车在前面呜呜地叫得简直白色恐怖,不用公安和武警站岗的,也给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不是送钱送物请吃请玩,并不有违廉洁;况且中国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礼崩乐坏,没有谁会追究你接待礼仪超规格。张天奇很重视接待工作,他套用那句外交无小事的名言,经常说接待无小事。这次,接到市里通知,说皮市长要来乌县,张天奇亲自部署了接待工作,指示有关部门分头落实。清理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的任务由公安局和民政局负责。以往,每逢上面有领导要来,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将那些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来,供养几天。但这几年县里财政越来越紧张,而且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人供养几天也很麻烦,所以只要上面来人,县里就将这些街头流浪者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遣送几百公里。乌县通常是把这些人往梅次市境内送,因为梅次市每次上面来领导都把这些人往乌县送。两地便送来送去,几乎成了报复性行动了。等那些流浪者从遣送地再回到乌县城里,差不多都是十天半月以后了。当然也有人就这么永远没回乌县了。朱怀镜当年还在乌县时,遣送流浪者的办法已经被谁发明出来了。他最初听到这种做法,还觉得很不人道,只是这不是他分管的工作,不好多说什么。公安和民政将那些人集中起来以后,半是哄骗,半是强制,将他们拉上汽车。汽车行至几百公里以外的荒郊野岭,到了梅次市境内,再哄他们下车,说是让他们解手、吃中饭。等这些人一下车,司机就嘭地关上车门,开着车飞快跑回乌县来了。那些瞎子、跛子、疯子骂声连天也没有人听见。这回为了迎接皮市长的到来,乌县对整治街头秩序非常重视。因为既然灾后恢复工作做得好,街头就不得有乞丐等闲杂人员。所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押车,将街头流浪者送往梅次市。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汽车在中途翻下悬崖,车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两位副局长、司机全部遇难。
“谁想到会这样呢?”张天奇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幸好我们租的是客运公司的车,现在往上报的只是客运交通事故。”
没想到张天奇白天在皮市长面前笑嘻嘻的,内心却背着这么重的包袱。朱怀镜便宽慰道:“既然能这样遮掩过去,应该没事吧?”
张天奇摇头道:“本来没事的,就是你那同学曾俚!”
“怎么又是他?他消息这么灵通?”朱怀镜问。
张天奇说:“这个曾俚,只怕是有毛病吧。他这次正巧回来了,是办他弟弟的一个事。他弟弟在煤矿,现在下岗了,在家闲着。他找县政协王主席,想给老弟找个工作。王主席向我反映这个事。我想在外工作的同志,家里有事,县里能解决的就尽量解决吧。我同几个领导一商量,想把他老弟调到县房产局来。碰巧这回死的那个司机同曾俚家是邻居,这事就让他知道了。本来,我们已做好了两个副局长和司机家属的工作,他们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县里尽量解决。现在人家家属倒不说什么了,曾俚硬说要将这事曝光。这些当记者的,怎么就不知道以大局为重,以稳定为重?只知道添乱!曝了光他曾俚得了什么好处?他家里的事还要不要县里关心?我原来没想到你会来,准备送走皮市长马上跑去请你帮忙的。我知道你们同学关系好,他或许能听你的话。”
朱怀镜感到这事真不好办,他知道曾俚只认死理,不肯通融。但他的确为张天奇着急。这事不捅出来还好说,一捅出来张天奇的提拔只怕就黄了。“时间上顾得过来吗?等我们回荆都去,曾俚不早发稿了?”朱怀镜说。
“还来得及,他还在这里,住在县武装部招待所。我派人去请他吃饭,居然请不动。他回来一直住在家里的,怎么又住招待所了?”张天奇望着朱怀镜,目光是在请求。
朱怀镜看看手表,说:“事不宜迟,我去一趟吧。但是我不敢保证能够说服他。”
两人出来,张天奇的汽车早已等在外面。张天奇亲自送朱怀镜到了武装部大门口,让他一个人下了车。张天奇陪着去不合适。朱怀镜让张天奇去忙,不用等他了。他按张天奇说的房号敲了门。曾俚开门,没想到是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乌县有线电视台正在播放新闻,朱怀镜说了句今天上午到的,就坐下来先看新闻。工地上,只见皮市长笑容可掬,向一位担着土的老太太问好。老太太点头不迭,说:“人民**好,各位领导好!”皮市长接过老太太的担子挑着,大步往前。曾俚凑近看了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夏疯子吗?难怪了。真有意思!”曾俚笑容又马上收敛起来,“怪了,这回夏疯子怎么没摔死?”
朱怀镜本想两人先聊些别的,再切入正题。但曾俚自己提到这事了,他就说:“曾俚,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不料曾俚冷冷一笑,说:“闲事?简直惨绝人寰!我一直以为你良知未灭,没想到你浸染官场越久,越……唉!”他没有说下去,摇头叹了一声。
朱怀镜同他争论惯了,并不生气,只说:“你用不着以这种不屑的口气说官场。官场有他自己的游戏规则,你不懂,不是你凭常规可以理解的。”
曾俚没好气,指着电视说:“你看看你看看,整个新闻节目,全是老百姓点头哈腰,打拱不迭,感谢这个感谢那个。老百姓受了灾,你们送点救济物品去,老百姓就得感激涕零。我一看到这种蓄意导演的电视新闻就恶心。你们恰恰把关系弄颠倒了,你们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是你们应该感谢老百姓!我很欣赏克里姆林宫那位老清洁工,她说她的工作同叶利钦的工作差不多,叶利钦的工作是收拾俄罗斯,她的工作是收拾克里姆林宫,都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没有必要一做点事就得在电视里张张扬扬地亮镜头。自己亮镜头还嫌不过瘾,还得拉老百姓出来烘云托月!说白了,这是封建意识,自己是父母官,老百姓是自己治下的子民。”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听说你来了,马上跑来看你,却只听你演说。”
曾俚夸张地拱手道:“多谢了!你别假惺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受人之托。那些流落街头的人,除了贫穷,他们还有什么罪?就要这么对待他们?**没有能力让他们丰衣足食,难道就不能让他们保留乞讨的权利?世界各国,哪怕是发达国家,也有乞丐,也有疯子,也有神汉巫婆。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有谁苛求**解决所有社会问题,因为这不可能。法国比我们发达吧?但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照样乞丐如云。法国**并没有为了面子把这些乞丐送到外地去,他们只是采取向乞丐收税的办法控制那里的乞丐数量。”
朱怀镜发现好言相劝不会奏效,也不想同他进行这种没有意义的理论探讨,就直话直说:“曾俚,我佩服你的道义。我也觉得这事不该发生。但我跟你说,官场中人的思维方式就是面对现实处理问题,别的以后再说,甚至永远不说。你是乌县人,家里有事就得有求于乌县领导。这事你不闻不问,百事好说,不然,你家的事情就不好办!”
曾俚头往沙发靠背上一搭,叹道:“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弟弟调工作的事。我不肯求人,但我只有两兄弟,我老母亲以死相逼,硬要我出面找县里领导。老母亲哭哭啼啼,说我不争气,四十多岁的人了,媳妇都娶不上。弟弟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又没有工作了,不只有死路一条?我是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找了政协王主席。如今他们却用这作为条件同我交换,真是卑鄙!家里也见我仇人样的,我只好住到这里来了。”
朱怀镜说:“你不能说人家卑鄙什么的。还没发生这事,县里就答应给你弟弟调工作了。县里没有几个好单位,让你弟弟进房产局,够可以的了。这说明县里领导是看重你的。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你硬要同人家对着干,谁都会卡着你的事不办。人之常情啊。你弟弟的实际困难你能不考虑吗?你老母亲为这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良心会安宁?”
曾俚使劲地拍打后脑,非常痛苦的样子,说:“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说怀镜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总给张天奇当说客?上次皇桃假种案的事,你缠着我说,这回又是你。”
朱怀镜笑笑,说:“你说反了。因为都是你,人家才找我说。谁都知道我俩的关系好。其实好什么呢?见面就叫你鞭笞得体无完肤。”
“真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老是要维护张天奇这种人呢?是你们私交很好吗?”曾俚问。
朱怀镜一时不说话,意味深长地望了曾俚一会儿,说:“什么这种人?其实你对他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反感。是不是你有天生的厌官情结?要说交情,我同他的交情远远不如我同你的交情。从严格的感情意义上说,我同他甚至可以说没有交情。但碰上这种事,我只能向着他,说服你。”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曾俚问。
朱怀镜笑笑,说道:“如果能说服你,我倒想同你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其实我平时也没细想过这中间的道理,今天就来个自我心理解剖吧。你应该知道,如今在官场上要想有所作为,靠你一个人埋头奋斗、苦干傻干肯定不行,得编织一张互利互惠的关系网。当然你说这是结党营私也行,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褒贬不同而已。像张天奇这样风头正劲的人,谁都会乐意把他拉到自己的网内来。那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他呢?天知道我自己哪天就倒了霉,兴许也用得上他帮忙。再说,这事虽与皮市长没关系,但的确又是为了接待皮市长而出的事,为什么要把这事捅出来让皮市长难堪呢?皮市长对我也好,对张天奇也好,都是意义非同寻常的人物。还有,这事没拱出来屁事没有,一旦拱出来,肯定会处理几个责任人,并且牵涉到那么多人,社会影响太坏。何必不省些事呢?你别用这种眼光瞪着我,你要是在我这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的。”
曾俚摇头叹道:“怀镜,你居然这么麻木了?最可悲的是,你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对待这些人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告状!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大家居然保持沉默!中国老百姓要到什么时候才真正觉悟?”
“曾俚,你别玩深沉了。我们中国人温饱问题都还没完全解决哩!”朱怀镜一副故作潇洒的样子,几乎有些玩世不恭。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他换上一副真诚的面孔,说:“曾俚,说真的,我从心眼里佩服你的侠肝义胆、你的社会良知。但面对现实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可以,写写文章可以,却是认真不得的。就说这个事情,你把它捅出去了,除了处理几个人,除了给当地**添些麻烦,没有其他任何意义。难道中国的民主进程就从这个事件上推进了?只不过把你老弟快要到手的饭碗砸掉了。”
曾俚听罢,双手捧着头,使劲地摇。朱怀镜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不忍心再刺激他,便断断续续说些安慰的话。曾俚一言不发,两眼望着电视出神。电视里正播着很无聊的电视剧,谁也没在意看。房里的空气像是闷热了许多。两人正沉默着,听得有人重重地擂门,叫道曾俚你滚出来。朱怀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张大了嘴巴。曾俚起来开了门,一条黑脸汉子冲了进来,指着曾俚的鼻子臭骂。朱怀镜一听,更是吓得两耳发响。原来曾俚的老母亲想不开,服了毒药,正在医院抢救。这黑汉子是曾俚的弟弟,只骂道:“我不求你了,你只赔妈妈的老命!妈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喝你的血!”
朱怀镜忙劝开两兄弟,拉着曾俚奔医院去。小县城没有的士,叫车又来不及,两人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曾俚已吓蒙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朱怀镜催着车夫快点快点。
两人直奔急救室。走廊里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曾俚劈开人群往病房里挤,朱怀镜也跟了进去。只见老人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和手脚都插着管子。里面没有医生,四周站着的像是曾俚的家人。他们都怒视着曾俚。看样子抢救工作已经结束。曾俚走到床头,伏身跪下,把头埋在老人家的枕边。朱怀镜看得出,曾俚哭了。
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了,病房里有了小小的骚动。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县政协的王主席带着两个人进来了。王主席同朱怀镜是老熟人,两人先握了手,轻声问好。朱怀镜上去拍拍曾俚,说王主席来了。曾俚抬头站了起来,两眼红得像在流血。王主席同曾俚握了手,说:“张书记指示了,要全力以赴抢救老人家。我刚才专门找院长和几位医生谈了下,了解了情况。他们说还算万幸,抢救及时,没有危险了。”王主席反复安慰了曾俚和曾俚的家人,同大家一一握了手,说明天再来看看,就走了。
王主席走了不久,曾俚请朱怀镜回去休息。朱怀镜客气地说没事的,再呆一会儿吧。曾俚就拉着朱怀镜往外走。外面仍有很多人,小声说着这事。
“听说是为她大儿子,大儿子不听话。”
“大儿子四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
“自己找不到老婆,家里大人介绍的,他又不肯要。”
“哪一个是他大儿子?是那个高的还是矮的?”
朱怀镜感觉背上痒痒的。后面有很多双眼睛望着他和曾俚,有很多双手朝他们指指戳戳,猜着他俩谁是那个逆子。看来外面人并不知道曾俚老母亲是为了什么事服毒,人们都在胡乱猜测,以为老人家是为曾俚找老婆的事想不开服了毒。说明县里将翻车的真相瞒得天紧。
曾俚把朱怀镜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外面,拍拍朱怀镜的肩膀,哽咽道:“这事我不管了!”他说完就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正好有一道流星,画着凄凉的弧线,消失了。朱怀镜很内疚似的,不敢再提那件事,只是默然以对。他知道曾俚抬头望天是为了掩饰眼中的泪水,便不忍心看他,低头说你回去好好照顾老人家吧。
朱怀镜独自走在街上,心里充满悲怆。心想曾俚在为着正义慷慨陈词的时候,他家中的老妈妈却正因为他的正义走向死亡。而在急救室走廊里那些叽叽喳喳的人眼中,曾俚简直就是怪物。如此现实,除了让人世故、猥琐和庸俗,还能叫人怎么样呢?
朱怀镜连打电话给张天奇回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只一个人在街上低头走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感重重地冲击着他,叫他鼻腔发酸,两眼发涩。他尽量走在树的黑影下,不想同熟人打招呼。乌县尽是他的熟人。
朱怀镜走进宾馆大厅,张天奇正好从电梯里出来,后面跟着秘书小唐。两人握了手,就到大厅一角的沙发里说话。小唐只远远地站在一边。朱怀镜说:“我说服了他,他答应不管这事了。”张天奇说:“谢谢你啊朱处长。”两人都没有提曾俚母亲服毒的事,免得尴尬。朱怀镜没有心情说话,就客气说:“张书记你今天忙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两人便再次握手。朱怀镜回到房间,感到精疲力竭。方明远已经上床,说不定还没睡着,但两人不再搭话。朱怀镜进卫生间洗漱,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体会不了往日那种自鸣得意的成熟感和优越感,反而觉得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好无聊。
后来的几天,皮市长一行去了若有地区的几个受灾县市,吴之人一路陪同。乌县那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给皮市长的印象太深了,他每到一地都要说起她,而且很动情。他说同志们,老太太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要主动参加修复水毁工程。这说明我们的人民太好了,他们是理解**的。他们受了这么大的灾,不怨天,不尤人,真诚地感谢**,感谢领导。多么质朴的感情啊!朱怀镜一次次地听着,一次次地感受着官场的滑稽。这几天他情绪不好,尽管没有流露,但脑子里想什么什么变味。他感到很累,很想就这么冬眠了。
皮市长在下面一共跑了四天,回来时正是星期五晚上。朱怀镜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玉琴那里。香妹反正不知道他回来。玉琴一见朱怀镜,就说他瘦了,而且又瘦又黑。朱怀镜并不多说,只道身体不太适,就在这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这天早晨,朱怀镜同玉琴打完网球,驾车回家。玉琴突然问:“怀镜,李明溪是不是真的有些精神反常?”朱怀镜奇怪玉琴怎么突然问起这话来了,惑然道:“怎么?”玉琴说:“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李明溪,本想同他打招呼的,可他一个人做贼似的,挨着街道边的墙根儿走,还不断地回头,那样子就像怕后面有人跟踪。人也瘦得不像样儿了,我都怀疑不是他了。”
“是他,肯定是他。我早几年就喊他疯子了,只怕会不幸言中。”朱怀镜想起那天在美院见到李明溪的景况,内心很感慨。他默然一会儿,说:“我想最近抽个时间,约李明溪、曾俚玩一次。说实话,在荆都要说朋友,他们俩才是我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朋友。这两位朋友最近都有些不太好过。”玉琴不知曾俚有什么事了,就问:“曾俚怎么了?”朱怀镜不好多说,只道:“他老母亲身体不好。”
“玩什么好呢?老是吃饭多没意思。”玉琴说。吃饭的烦恼朱怀镜更甚,更何况最近上面在抓廉政建设,出入高档娱乐场所不太妥当,他便玩笑道:“是啊!白酒更兼红酒,到黄昏,杯杯盏盏。这次第,怎一个喝字了得!”玉琴听得不太明白,却知道他在发酸气,笑话他书读多了。两人说笑着,顺路在一家小店里吃了早点。朱怀镜将玉琴送到龙兴,自己赶回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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