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白七十九章 仰望山巅
这是一把老汉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黄土尘埃的味道。它的年头,可以追溯至1896年,从辛亥革命到军阀混战,再到抗美援朝,声名赫赫。
剧组没想弄个真家伙,这种老古董能不能用还是两说,所以就找了一把高仿的道具枪,能打假弹,能出枪响,还有淡淡的白烟。
褚青自进组后,便经常带着这把枪,没事就攥在手里摩挲,对其结构了如指掌。而此刻,他坐在炕上,拿棉布蘸了点油,正仔仔细细的擦拭。
屋内无人,剧组并没有在拍戏,但谁也不敢来打扰。因为大家明显感觉到,他最近的状态一天比一天恐怖,就像压缩到极限的弹簧,在嘎吱嘎吱的躁动。
“弟!”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喊,随即王瞳进了屋,招手道:“走吧,准备开拍了!”
“……”
褚青看了姐姐一眼,默默的把枪组装完毕,便跟着她出门。王瞳暗自摇头,没办法,现在只有自己还能说上几句话。
不多时,俩人到了土窑前,立马有人过来给他做防护,主要是背部和腿部,都垫了一层单薄却极其结实的保护板。然后在腹部塞了个血袋,再套上军绿色的夹袄和棉裤,根本看不出来。
而另一边,副导演正一遍遍的给群演讲戏:“乡亲们听好了啊,等会你们得真打,但一定要找准位置。大家别不敢下手,因为你一犹豫,我们就得重来,青哥还得再挨一次。所以都用点心,争取一条过!”
“明白咧!”
老乡们特紧张的应道。
转眼间,众人准备就绪,王谦源和黄勃也都酝酿妥当。这场戏是讲,狗子去小卖部买东西。结果孔家早设好了埋伏,打算以绝后患。
“摄影ok!”
“收音没问题!”
“ation!”
褚青一瘸一拐的从土路下来,走到窑洞门前。他刚迈进门槛,王昱就赶紧跟上,给了段主观镜头:
就见老板挺着明晃晃的一张脸,大喊大叫:“快来人啊!狗子打人了!”
他喊完,撒腿就跑,机器随之转到背后,看他疯了似地往外冲。
紧接着,镜头又切回正常视角。死死的盯着褚青。只见他一步跨过门槛,早在旁边埋伏的村民,将铁锹抡圆,啪地一下就拍在左腿的膝盖骨上。
“啊!”
他身子顿时一矮,整个人跪倒在地。
那人再次抡起铁锹,带着风声,呼地一下拍过来。这回褚青反应极快,用双手一扛,就攥住了长长的木头柄。
“嗬!”
他双膀较劲。拼起力气一甩,直接把那人扔出去半米,自己也趁次机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褚青抬眼一瞧。瞳孔骤然收缩,脊梁骨嗖嗖的冒着凉气。足足有十几个人,操着木棍铁条,个个面目狰狞。好似地狱恶鬼。
“给我上!”
孔老三拿着棍子要砸,却被一巴掌拍飞!
“啊!”
孔老二从背后偷袭,也瞬间被抡倒在地!
“呼哧……呼哧……”
褚青支棱着两条残腿。好似一只被围困的野兽,青筋迸露,目带凶光。而对面那十几个人,竟然摄于威势,一时不敢上前。
孔老大见状,顿时急道:“孔青河,你咋还不上?你他娘也是当过兵的,白吃你老子的了!”
话落,众人往两侧一分,露出干干瘦瘦的黄勃。他手里握着削尖的木钎子,恐惧,挣扎,惊慌,脸上的肌肉已经拧成一团。
“你也是当兵的!”
褚青直视对方,满是痛惜和难以置信,嘶哑的吼出一句。
而就在此时,王谦源忽然摸出一把匕首,趁其不备,一下就捅进了他的左腹。
“咣啷!”
黄勃吓得手一松,木钎子掉落在地。
“噗!”
褚青则猛地一抽,就像瞬间被吸干了水分,身体紧紧缩成一团,扑通栽倒。
“给我打!”
王谦源挥动着匕首,鲜红的血迹娇艳欲滴。
“打!”
“打!”
褚青已然一动不动,只觉四周黑压压一片,数不清的拳脚、棍棒、石块、铁锹、钢条,铺天盖地的砸在自己身上。
耳边也听不见声音,仅有嗡嗡嗡的乱响,似山呼海啸,大地震颤。
“打!”
“往死里打!”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越来越甚。
他在那股强烈的晕眩感把意识吞没之前,勉强睁了下眼。正瞧见那柄染血的匕首,在阳光中蓬地一声,扑出一大团红火,将自己焚烧殆尽。
…………
当褚青被扶回临时休息的小院,王瞳让所有人离开,然后脱掉他的衣服……那满身的淤青和红痕。
“你说你,至于么?”
姐姐倒了少许药酒,给他揉擦伤处,想用力,又怕他疼。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褚青俯卧着,感受那温热的掌心在背上揉弄,嘴里却嘟嘟囔囔的讲着疯话。
“……”
王瞳不禁气恼,想发火,又生生忍住,只是默默的擦着药酒。
“青子!”
过了片刻,姜闻匆匆的走了进来,见状也是哧牙咧嘴,道:“你还能成么,不然歇两天?”
“别!”
褚青胳膊垂下,费劲的晃了晃手,道:“就今天,今天晚上!”
“……”
老姜神情复杂的瞧了他半响,终于抿着嘴道:“成!”
随即,姜闻出门,王瞳继续安静,褚青则阖上了眼睛从某种意义上,《天狗》比《盲井》最具优势的一个地方,就是有姐姐陪在身边,不管他再怎么躁动,心底依然安稳。
午后的时间慢慢过去,不知不觉。天色黯淡。
这场戏是重中之重,光前期布置就费了很大功夫。由于村子里没有路灯,剧组不得不拉了十几条线,在需要入镜的土路两边,装了许多大灯泡。
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在加紧准备,前所未有的专注、严肃。
因为经过上午的拍摄,剧组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很奇妙。大家皆是江湖老手,上过厅堂,见过世面,所谓的大腕演员也接触过不少。
但是。能像这样演戏的,褚青是头一个!
“什么?”
王昱差点跳了起来,又问了一遍:“你确定用全景长镜?”
“哎哎!”
老姜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
他顿了顿,犹豫道:“效果肯定不错,但是太折腾人了!”
“难得有这么一遭,甭瞻前顾后的,先顶上。”老姜笑道。
所谓全景长镜。就是对准那条百米长的缓坡,不切换画面,如此意味着,褚青必须要从头爬到尾。
姜闻的意思也很明显。那小子正在锅里扑腾,自己不介意再添上一把火。
……
李天狗被捅了一刀,有数处骨折,并伴有大量失血。待村民散去。他独自爬回护林点,拿枪,又连夜爬下山。干掉了孔家三兄弟。
从村中到护林点,约有五里。他上山用了三个小时,回村却用了九个小时,中途昏迷数次,这说明伤情恶化,导致身体越来越虚弱。
褚青光化妆就耗了半天,等一切搞定,已经到了深夜。
“各人员就位!”
“摄影ok!”
老姜亲自喊了一嗓子:
“ation!”
现场啪地一亮,星星点点的光,映着古老斑驳的窑洞,竟有种异样的美妙。那路,那村庄,仿若一个粗糙原始的舞台,在等着大幕拉开。
“扑通!”
就见褚青俯倒在地,满身血污。
他的鼻子已经撕裂,一只耳朵也烂成肉泥,左腿的颜色黑紫,肿成水桶一般。最严重的是腹部,半尺长的刀口,虽然用胶布粘住,又用布条缠死,但大片的鲜血还是疯狂洇开。
“呼哧……呼哧……”
他喘着粗气,左臂先伸,使劲一扒,硬拽着身子往前滑动数寸,然后伸右臂,再拼命一撑,又动了几分。
而随着他的前行,紧贴着地面的腹部完全崩裂,在身后拖出一道血痕。
“……”
众人眼睁睁的盯着,连大气都不敢喘,操控着摄影机的王昱,更是屏住呼吸,爆发了毕生水准。
“呼……呼……”
褚青感到自己的精神和体力,正在迅速衰竭。他已经分不清现实还是戏中,分不清自己还是天狗,只觉眼前的这条路太长太长,似乎没有尽头。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他暗暗数着爬动的次数,生满杂草和碎石的土路,已将手掌磨得一片血红。
月光清冷,小村寂静。
这片天地间,仿佛没有任何气息,只剩下一个跳动的,残喘的,将近崩溃却仍在燃烧的生命。
“呼……”
忽然,褚青停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颤动。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不行了,倒在这儿再也不会醒来,周遭的景物渐渐化作黑暗,跟意识互相撕扯,搏杀。
死在这里……死在这里……死在这里……
“啊!”
猛然间,他呻*吟了一声,腹部又传来一阵巨痛,直疼得全身抽搐。而待痛感过去,他使劲一睁眼,目中带血。
不行!挺住!无论如何也要挺住!
他不断命令着自己,一下一下的继续往前爬。
往前!一定要往前!
这场戏,褚青完全消化了从明叔那里学到的本事,将身体语言发挥到了最极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强大的牵引性,令人澎湃激荡。
王昱全身都在抖,手却特稳定的把镜头调转。
那近百米的缓坡,却像天涯到海角,漫长得让每个人等待,又在等待中沉默,在沉默中悲恸欲绝。
不知过了多久,褚青终于爬上了坡,进入村庄中心,院落变得十分密集,还有偶尔的狗叫声。
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他知道孔家的大宅就在前面,他马上就要……
“哐当!”
正在此时,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开门声。
褚青惊得一颤,就在他旁边,顶多七八米的地方,两扇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而在缝隙后面,一双眼睛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月光如水,灰白灰白的罩着他,身形显露得清清楚楚。
他只顿了片刻,又继续往前爬,他并不害怕,因为背上背着的就是自己的老伙计,那枝锃亮的步枪!
直到这会儿,王昱才给了第一个大特写:
那些人,砸断了狗子的腿,捅了一刀,还有这满身的伤口。当时他们没有追上来,或许觉得打够了,或许觉得他被打垮了,吓跑了。
但全部想错,没有人料到,他回去是拿枪!
愚昧、懦弱、贪婪、盲从、罪恶……那些人根本不会懂,有一种东西,叫壮烈!叫肝胆!叫公道无存,我自横刀!
杀人犯?
不不!
我在战场上,至少消灭过一个班的敌人,我是英雄,是战功赫赫的英雄。他们和那些敌人没什么不同,没有,一点都没有!
所以我绝对不是杀人犯,要来的尽管来吧!
褚青的心脏,又开始疯狂跳动,砰砰的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一股热滚滚的东西瞬间涌上喉咙。
“噗!”
他将整个生命都喷薄了出去,他笑了,就像个苍凉的英雄,因为他知道,那是沸腾的热血!
“呜……”
王瞳哭了,紧紧捂着嘴,可还是发出了一丝泣声。
姜闻早就站了起来,凝视着那个黑黝黝的身影……还有黄勃,王谦源,刘子峰,连带组里的八十来号人,都在这一刻,仰望山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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