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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水殿风来(4)


一只鸭子还没吃完,旁边忽传来脚步声。两个公人走了进来,扫了屋内一眼:“谁是教坊司乐伎绮霞?”

        “我是。”绮霞一看又是官府差役,无奈地站起身,“两位官爷,这黑天下雨的不会又要叫我去问话吧?早上不是问过了么……”

        话音未落,官差一条锁链就挂在了她的脖颈上:“你的事儿犯了,衙门批了文书,即刻收押!”

        绮霞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筷子顿时掉落在地。

        阿南忙按住锁链,打探问:“两位差爷,绮霞犯的什么事?”

        官差不耐烦道:“登州知府的命案!”

        “苗知府的命案,之前官府早已彻查过,已确定绮霞与此事无关了!”

        铁链勒得脖子生疼,绮霞不得不抬手抓着点,勉强透气:“是啊,我当时真的不在,你们问过好几次了……”

        “我们奉命行事,你有什么话,堂上审讯时会问清的!”官差说着,扯起绮霞就走,“走!”

        眼见官差如狼似虎,绮霞只能拔下头上金钗,匆匆塞到阿南手中:“阿南,你先帮我保管着,要是我……你把它卖了,好歹替我料理一下身后事。”

        “别胡说,你没事的!”阿南收好钥匙和金钗,眼看着绮霞在雨中被官差拉走。

        抬头望着外间的雨,她站在店门口思忖许久,是否该去找阿言询问此事。

        可这都入夜了,她要去何处找他呢?总不可能闯入东宫去找人吧?

        正思索着,却听雨中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两匹高大墨骊拉着一辆金漆玉饰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帘被打起些许,街边被风雨晕染的灯光照出朱聿恒的面容,让他一贯沉郁的面容,显出难得的温柔。

        “怎么不带伞?”他隔窗问檐下的她。

        “因为你会来接我的。”正愁去哪儿找他的阿南朝他一笑,一个箭步跃上了马车。

        车内十分宽敞,她在他对面坐下,掸着身上的雨珠,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绮霞又被抓走了?”

        “是么?”朱聿恒显然不知此事,道,“我找人帮你询问一下。”

        阿南挑挑眉:“咦,那你来找我是?”

        “这是你之前想看的工图。”朱聿恒从身旁取出一本册子给她,“行宫重地,按律不得私自窥探工图,但……你若在我身边稍微看一下,不算违规。”

        “真的?我就知道阿言最好了!”阿南欢喜地接过来,不管马车在雨夜颠簸,立即翻看里面的内容。

        扉页之上,赫然便是“上辽行省平章关夺”的落款。

        关先生曾席卷上都及辽阳,自然被任命为上辽平章。

        “那座行宫,果然是关先生设计修建的!”阿南有点激动。

        朱聿恒道:“这确实是他亲笔所绘图册,你看里面的字迹。”

        借着车内晃动的琉璃灯盏,阿南迫不及待翻看里面的内容,发现字迹果然与蓟承明那张地图上的一样,一手行草笔走龙蛇,仿佛可以看到他写字时那飞快的速度。

        阿南正看着,翻到某一页时忽然“咦”了一声,将册子竖起,转给朱聿恒看。

        那是一簇灰黄的印记,三枚新月形状,合成一朵花的模样。虽已年深日久,但依旧可以看出那笔触不是用笔写成的,应当是用指尖抹成。

        朱聿恒点了点头,说道:“与蓟承明那张地图上的旋涡一样,是六十年前以手指点胭脂绘下的。”

        “而且,这印记的形状,与苗永望死时身边留下的印记一模一样啊!只不过那印记是用青色眉黛画下的。”阿南举着书上的记号看着,大感兴趣,“六十年前的关先生,和六十年后登州知府诡异的死,居然留下了相同的痕迹!”

        朱聿恒缓缓道:“对,这其中,必有关联。”

        阿南看着那印记,再一想又皱起眉头:“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有些姑娘比较邋遢,画完了眉或者涂完胭脂后懒得洗手,随手就在墙壁上、书页上抹掉痕迹,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三捺的痕迹,或许可以凑巧弄得出来。”

        琉璃灯光华柔和朦胧,照出朱聿恒凝望她的双眼,里面含着幽微锋芒:“不,绝不是凑巧。”

        阿南合上了书,认真地望着他:“有新的佐证出现?”

        朱聿恒“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只打起车帘。

        雨丝笼罩着外面的世界,他们出了高大的城门,向着东南而去。

        “去行宫?好啊,我倒要看看关……”阿南看着车外,敏锐地认出了方向。但话音未落,她又忽然闭了口,朝他眨了眨眼,把脸板了起来,“不行,你叫我去我就去吗?官府又没给我发俸禄,为什么我要替朝廷出力累死累活的呀?”

        朱聿恒哪会不懂她的意思,淡淡道:“绮霞的案子,我会让他们好好审查的。若有需要,到时我亲自过问。”

        “就知道阿言你最好了!”阿南心花怒放,赶紧翻开册子,“来我们再推敲一下,左右双峰之间究竟有没有可以潜渡的方法。”

        他们凑在灯下仔细研究那本工图。暗夜山道,又有大雨,马车的颠簸摇晃中他们忽然碰了头。

        阿南捂着额头吸着冷气抬头看朱聿恒,见他那一贯清冷的目光因这突如其来的碰触竟有些茫然,忍不住笑了出来:“碰多了就傻了,以后不能凑这么近了。”

        朱聿恒抿唇默然,马车徐徐停下,已经抵达行宫。

        山路之上撑伞难行,二人披上油绢衣,在防水行灯的光照下,顺着游廊向上而行。

        大雨嘈杂地敲打着山峰水潭,石阶湿滑,阿南却毫无所惧,几步跨到了瀑布边,与朱聿恒并肩走过拱桥,来到右峰。

        殿阁内依次点起宫灯,照亮这缥缈宫室。

        绝壁上挑出来的一点地盘,建筑自然短窄,没有前后殿,只在左右用碧纱橱隔出卧榻,充作休寝之所。

        朱聿恒带阿南踏进北边的碧纱橱。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设着床榻与小几,香炉内烟雾已灭,尚存依稀香气。旁边小门敞开着,出去就是曲桥,通往高台。

        此处凉意最盛,太子肥胖怕热,自然安歇在此处。

        朱聿恒对阿南道:“瀑布第一次出现异状时,我立即带人到这边查看,袁才人还在这里陪侍。不过太子殿下睡眠极浅,安歇后不喜人在周边走动,因此宫女们便都退出候在了檐下,是以无人知晓袁才人为何要独自从后方小门出殿,奔向后方瀑布。”

        “不对,这于理不合。”阿南一听便摇头,指着后方瀑布道,“瀑布声音嘈杂,太子殿下既然睡眠浅,歇在这敞开的轩榭中如何安睡?何况袁才人当时边跑边喊,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甚至,在袁才人出事后,太子殿下才刚被唤醒。”朱聿恒说着,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捻起一撮灰烬,递到她的面前。

        阿南就着他的指尖闻了闻,双眉微扬:“羊踯躅,蒙汗药中最常用的东西。”

        朱聿恒弹去指尖灰迹,声音微冷:“是。”

        “这东西,显然是为睡眠警觉的太子殿下准备的。如果不是袁才人突然跑出去,刺客下手的目标就是……”

        她没有说出口,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针对太子殿下而设的局。

        朱聿恒的嗓音低沉了下来:“确实,刺客冒这么大的风险刺杀东宫一个妃嫔,可能性并不大。我认为他潜入后不小心被袁才人撞上,才杀人灭口。”

        毕竟,这里距离睡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已经只有几步距离。

        圣上传的飞鸽书内容又一次浮现在朱聿恒脑中。

        切勿近水。

        圣上定是知道了什么,因此给他发了这讯息示警。从这复杂的布局看来,背后怕是早已预谋良久。

        若不是袁才人的异常惊动了众人,太子殿下或许已遭不测。

        而刺客一击不成,必有下一次,若不能及早揪出刺客,到时敌暗己明,怕是难以防范反击。

        见他脸色难看,阿南安慰道:“怕什么,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老猎手的眼睛,如今对方已露形迹,只要我们尽快揪住狐狸尾巴,相信太子殿下应该无虞。”

        朱聿恒默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面前的高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凶手当时留下的记号。”

        那记号做在琉璃柱上,背向瀑布,因此暴涨的瀑布水并未将它彻底冲刷掉,只显得浅淡。但他们依旧可以看出,那三枚新月痕迹簇成一朵半开的花,似莲如兰,姿态绰约。

        朱聿恒指着那个印记道:“这三个月牙的弧度和下方微收的手法,与当日酒楼里那个标记,几乎一模一样,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这个刺客与当日酒楼中的凶手,必有关联——而且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阿南断言,又微皱眉头问他,“这么说,绮霞是因此而被带走的?”

        朱聿恒摇头道:“应该不是。此事我尚未告知任何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么说,她力压所有衙门,成为他第一个赶来商量的人了。

        阿南朝他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帮你一把,咱们争取能从这里挖点山河社稷图的线索来。”

        “这案子未必与山河社稷图有关,但与关先生必有关系——甚至还可因此确定,目前发生的这两桩命案,与青莲宗有关系。”朱聿恒指着工图册上的胭脂痕迹,道,“毕竟,这是同为青莲宗的关先生当年设计的印记。”

        “这印记……”阿南比照着工图上的方位,抬头看向头顶。台顶由石梁构建而成,八根巨大的汉白玉梁延伸向中间,攒出端整金顶,悬挂着一盏三十六支巨大琉璃灯。

        阿南手中流光射出,勾住石梁后一个翻身,跃上了台顶正中。

        她见灯台中尚有油迹,便掏出手中火折,点燃了中间的灯芯。

        灯芯的火迅速向外扩张延伸,三十六支灯盏中的火苗齐齐亮起,覆照在高台之上。

        周围水汽氤氲,琉璃灯罩上蒙着散碎水珠。朦胧灯光映着水光,周围波光粼粼,如同仙境绝景。

        朱聿恒仰头望着上方的阿南,她笼罩在这虚幻又迷离的光彩中,朝他微微而笑,抬手指向地上:“阿言,你看。”

        朱聿恒顺着她的手看向高台的地面,只见三十六盏灯光汇聚成明灿的一片光团,覆照在他们脚下。

        在光团的正中,是灯影形成的巨大淡青色莲花影,与工图上那朵用胭脂涂成的标记一模一样。因为阿南的手刚刚在点灯时碰触了灯罩,此时那朵巨大的青莲正也随着灯影晃动,在朱聿恒的脚下恍惚移动。

        原来,关先生并不用实物来描绘青莲,而是通过精确布置琉璃罩上的灯光,用光影营造出了一朵青莲。

        周围瀑布溅起水珠,如无数光点在他们周身乱跳。她在光中,他在影中,两人站在莲花影中上下遥望,恍然如梦。

        她看见幽微的光照进他的双眸之中,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种比灯光更为熠熠的光彩落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

        穿过世间万物,这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存在。

        阿南心口突地一跳,有些别扭地扭开头,把目光转回灯上。

        随即,她发现了一些怪异的端倪,抬手抚灯思索片刻后,低头对朱聿恒道:“阿言,你把那个工图册上那朵胭脂莲花刮掉看看。”

        图册上那陈年胭脂绘成的青莲,正盖在灯盏类目中,上方是琉璃盏的样式,中间是胭脂青莲,下方标注着三十六字样。

        六十年前的胭脂早已灰黄干脆,很方便就刮掉了。他们立即看到印记下方显露出了墨迹,原来这胭脂是用来覆盖之前的字迹的。

        “七十二。”朱聿恒抬头,告诉阿南下面被覆盖的三个字。

        阿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指指灯盏:“我就说这灯盏还留有一半的灯头,原本可以更加华美盛大,灯影的莲花也可以更清晰明亮的。所以,他们在做好灯托之后又临时更改了灯盏数目,是为什么呢?”

        朱聿恒略一沉吟,对她招手:“跟我来。”

        阿南翻身自汉白玉梁跃下,跟着他回到山壁殿阁中,走到南边碧纱橱。

        书橱上放着一叠陈年档案,朱聿恒将它们搬到书案上,说道:“这是从南京六部调集来的、所有与龙凤皇帝及关先生有关的档案。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蛛丝马迹。”

        阿南估摸着时间大概到亥末了,但查根问底的欲望让她毫无睡意,把档案一分两半,一半递给朱聿恒,另一半她坐下便翻了起来。

        窗外疾风骤雨,殿内只有他们相对而坐。宫灯以暖黄色的光芒包裹住他们,在雨声和水风中辟出一层只属于两人的静谧空间。

        他们在灯下迅速翻阅,查找临时修改灯盏数量的原因。朱聿恒看完一本毫无所获,将它搁到一边,不自觉抬头看向对面的阿南。

        阿南睫毛长且浓密,灯光斜照,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如同蜻蜓翅翼的一片阴影。阴影之下,是她灿亮的一双眸子,正在飞速扫过面前的资料。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眼眸一转便看向了他,朱聿恒还未来得及转开眼,两人目光便直直撞上了。

        暗流忽然被堵在心口,朱聿恒张了张口,一时难以出声。

        阿南却面带着愉快的笑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他面前:“看,杭州府,青鸾台——这边缩减的形制,被调拨去了那里。”

        “青鸾台?”朱聿恒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低头看向册子上的记录,目光在那上面所绘的图形上一一扫过后,自小在朝堂风雨中历练出来的朱聿恒,忽而霍然站起,带动得烛火一阵摇曳。

        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若,盯着那上面的字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到阿南的脸上。

        而阿南朝他微微一笑:“没错。三千斤精铜,一百二十斤黄金,机括、杠杆……以及,加工成一定形状的璎珞、宝石、琉璃片。”

        阿南的指尖在各式图样上划过,抬眼望着他:“以你棋九步的能力,扫一眼应当就足以将这些散乱的机括零件组合起来了吧,那是什么形状?”

        “青鸾……”朱聿恒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不容质疑的确切,“和顺天地下那只一样内藏机括的青鸾。只是顺天那只是站立的,而这一只,是盘旋飞舞的青鸾。”

        “对,而且可以看出,匆忙调拨物资去杭州建造的这个青鸾台,它的形制规模与我们在顺天城地下所见的一样巨大。”阿南的手按在图册之上,凝重而缓慢地道,“如果按照之前的机关来推算,那么这个青鸾台,可能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另一个牵引点,也就是,决定你下一条血脉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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